(三)
我十六岁时,村子里的长舌妇就造谣说我跟孙来雨的娘于红霞有不正当关系。
这样的谣言是可以杀人的。
刚开始我只是感到那些老娘们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头,鬼鬼祟祟,闪闪烁烁,后来我听说了她们的谣言,只感到血液嗡的一声都集中到脑袋上去了。
说实话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幸亏我母亲在确认我清白之后劝我说:不要怕,干屎抹不到人身上。这才使我度过了这一劫。
这样的谣言之所以能造到我头上,是因为那一年,我承包了一个份额的采摘棉花的任务。
本来采摘棉花是妇女的事,但那年我们生产队种棉花特别多,棉花的长势又特别好,队长就让我这样的不满十八周岁的半劳力,每人也承包了一个份额的棉花。
从中秋节后,第一茬棉花开放,一直到初冬霜雪遍地,几乎每天都在棉花地里弯着腰采摘。
为了提高效率,节约时间,早晨下地时就带一个玉米面饼子一块咸菜,中午饭都不回家吃。
面对着白茫茫的棉花,我真是发愁。
一个人,一整天,弯着腰,重复着最单调的劳动,我感到绝望而痛苦。
我承包的份额,与于红霞紧挨着。她采摘棉花时左右开弓,速度很快。
我只会用一只手采摘。
她嘲笑我:“青年,这是老娘们干的活儿,你来干什么?真是胡屌闹!”她的话让我脸上发烧,她嘻嘻笑着说:“哟,还脸红了!”
于红霞的儿子孙来雨那时还不满周岁,刚开始时,每天上午十点多钟和下午三点多钟她的婆婆会抱着孩子来让她喂奶,后来,听说孙敬贤把于红霞两口子给撵了出来,他们只好借住在生产队的场院屋子里,她婆婆也不给她看孩子了。
从此,于红霞来摘棉花时,就只好背着孩子。
这一下,她摘棉花的速度慢多了。
我看她可怜,有时候就帮她一些忙。
有一天。
她坐在棉花包上,一边奶着孩子,一边哭。
我心里很难过,就劝她:“嫂子,别哭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
她哭着说:“兄弟,我真是命苦,竟然嫁给这样一户人家。我娘家是贫农,俺爹还是老党员。我真是鲜花栽到猪圈里……”我多少知道一点她与孙敬贤的大儿子孙双库的恋爱史。
孙双库盲流到长白山林场当伐木工,于红霞的姐夫也是这个林场的工人。于红霞到她姐姐家去探亲,认识了孙双库。孙双库一表人才,能说会道,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
当然,问起家庭出身时,孙双库撒了谎,说自家是雇农。
后来林场清理外来人口,就把孙双库连同于红霞给清理回来了。
回来后才知道自己嫁给了地主的儿子,于红霞又哭又闹,但最后也只好认了。
孙红霞问我:“兄弟,听说你写过一篇《地主的眼神》?怎么写的?你能不能背给我听听?”我说:“那还是上三年级的时候,记不清了。”她说:“自己写的文章,一百年也忘不了,快背。”
于是我就大概地把这篇文章背了一遍。
她感慨地说:“你写得太好了。孙敬贤这个恶霸地主,眼珠子闪着绿光,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而是狼的眼睛!你知道他为什么把我们撵出来吗?这个老畜生,竟然打我的主意。我的奶水多,孩子吃不完,他竟然让我把奶水挤给他喝,说能治好他的胃病。你说世界上有这样的公公吗?他还是个人吗?恶霸地主刘文彩才喝人奶呢,他竟然也想喝,刘文彩喝的是奶妈的奶,他竟然要喝儿媳妇的奶!喝我的奶,白日做梦,我的尿也不给他喝……”
自从于红霞把家里的事说给我之后,我感到与她的关系亲近了一些。她喂孩子吃奶时根本不避讳我,这在农村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在小说《白狗秋千架》里就引用过农村的俗语:“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这意思不用解释,大家都懂。
她对我说过好几次:“我这人也真是奇了怪了,吃得是地瓜萝卜,但奶水足得唉,我上辈子一定是头奶牛……”后来她跟我商量:“兄弟,你看我,后边背着个孩子,前边还要干活,真是不方便,你呢,天生也不是个干这活的材料,咱俩能不能合作一下?你帮我抱着孩子,我腾出双手摘棉花,我连你那份也摘了,你看怎么样?”我犹豫着,她又说:“好兄弟唉,求求你了,你帮嫂子这个忙,等嫂子回娘家时,把俺妹妹说给你……”就这样,我抱着于红霞的孩子,于红霞帮我摘棉花。就这样,关于我跟于红霞关系不正常的谣言产生了。
(四)
葬礼队伍的最前面,是四个手里端着银枪的开路的先锋。
他们身上都穿着部队淘汰下来的军装,腰里扎着皮带,脚上穿着皮靴。
在他们后边,又有八个保安,也都是制服整齐,手提着棍棒,训练有素的样子。
再往后,是十二个礼兵——当然也是山寨的——抬着一具红色的棺材。
棺材里只盛着一个骨灰盒,骨灰盒里盛着孙敬贤的骨灰。
因为棺材不重,所以礼兵们都走得很潇洒。
再往后,是抬着纸扎的轿车、电视、洗衣机、空调等家用电器的人们。
再往后是山寨的军乐队,也是乐器闪光,服装灿烂,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儿。
再往后,就是孙敬贤的后代和亲戚朋友们。
我从这支队伍里认出了孙双库和孙双亮。
这哥俩虽然披麻戴孝,但脸上非但没有痛苦的表情,反而有些洋洋得意。
我早就听父亲说过,孙双库扬言要给他爹办一个高密东北乡最豪华的葬礼,要用这种方式狠狠地打那些当年曾经欺负过他父亲的人的脸。
送葬的队伍里没有于红霞,这让我感到了稍稍的安慰。
我知道很多地主不是坏人,但我也知道,这个孙敬贤的确不是一个好人。
这其实跟他的地主身份没有关系。
在雄壮的军乐声中,老地主孙敬贤的葬礼仪仗缓慢向前,退回去几十年,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村子里的人都出来观看。
因为年轻人多数不在村里,所以看客们基本上都是老人,其中就有那位揍过孙敬贤的贫协主任。
他张着嘴,嘴里已经没有牙,流着哈拉子,脸上挂着傻傻的笑。
老人们看着这个地主的耀武扬威的葬礼,心里怎么想?
——其实没人去关心这件事的政治意味,大家只是感到很热闹,很荒诞,很好玩。
而不惜重金为他爹出大殡的的孙双库,也感到了扬眉吐气的幸福。
但孙来雨认为自己的父亲很糊涂,花这么多钱办一场类似戏说历史的葬礼,就像对着仇人的坟墓挥舞拳头一样,其实毫无意义。
他对我说:“叔,我爹与我爷爷一样,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2017年8月16日定稿于高密南山斗士 插图李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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