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我对于古今人文集最爱读某家?我必举《鲒埼亭》为第一部了。全谢山性情极肫厚,而品格极方峻,所作文字,随处能表现他的全人格,读起来令人兴奋。
青年梁启超
我最爱晚明学者虎虎有生气。他们里头很有些人,用极勇锐的努力,想做大规模的创造。即以对于明史一事而论,我觉得他们的气魄,比现代所谓学者们高得多了。
史事总是时代越近越重要。考证古史,虽不失为学问之一种,但以史学自任的人,对于和自己时代最接近的史事,资料较多,询访质证亦方便,不以其时做成几部宏博翔实的书以贻后人,致使后人对于这个时代的史迹永远在迷离惝怳中,又不知要费多少无谓之考证才能得其真相,那么,真算史学家对不起人了。我想将来一部“清史”——尤其关于晚清部分,真不知作如何交代?直到现在,我所知道的,像还没有人认这问题为重要,把这件事引为己任。比起晚明史学家,我们真是惭愧无地了。
……
现在要讲浙东第三位史学大师全谢山。(以年代编次,梨洲第一,季野第二。)
谢山名祖望,字绍衣,浙江鄞县人,生康熙四十四年,卒乾隆二十年(170-1755),年五十一。他生当承平时代,无特别事迹可纪,然其人格之峻严狷介,读他全集,到处可以见出。他尝入翰林,因不肯趋附时相,散馆归班候补,便辞官归。曾主讲本郡蕺山书院,因地方官失礼,便拂衣而去,宁挨饿不肯曲就。晚年被聘主讲吾粤之端溪书院,对于粤省学风,影响颇深。粤督要疏荐他,他说是“以讲学为市”,便辞归。穷饿终老,子又先殇,死时竟至无以为敛。他体弱善病,所有著述,大率成于病中,得年仅及中寿,未能竟其所学。假使他像梨洲、亭林一般获享大年,不知所成当更何若。这真可为我学界痛惜了。他的朋友姚薏田玉裁说他:“子病在不善持志。理会古人事不了,又理会今人事,安得不病!”(董秉纯著《全谢山年谱》)这话虽属责善雅谑,却极能传出谢山学风哩。
全祖望像
谢山著述今存者,有《鲒埼亭集》三十八卷,《外集》五十卷,《诗集》十卷,《经史问答》十卷,《校水经注》三十卷,《续宋元学案》一百卷,《困学纪闻》三笺若干卷,辑《甬上耆旧诗》若干卷。其未成或已佚者,则有《读史通表》、《历朝人物世表》、《历朝人物亲表》等。《鲒埼亭集》被杭堇浦世骏藏匿多年,今所传已非完璧。(同治间徐时栋著《烟屿楼集》,有《记杭堇浦》篇,述始末颇详。)《水经注》则谢山与其友赵东潜一清合作,屡相往复讨论,各自成书,而谢山本并经七校。《宋元学案》,黄梨洲草创,仅成十七卷,其子耒史百家续有补葺,亦未成;谢山于黄著有案者增订之,无案者续补之,泐为百卷本,但亦未成而殁。今本则其同县后学王梓材所续订,而大体皆谢山之旧也。
沈果堂彤说:“读《鲒埼亭集》,能令人傲,亦能令人壮,得失相半。”谢山亦深佩其言云。(杨钟羲《雪桥诗话》三集卷四)若问我对于古今人文集最爱读某家?我必举《鲒埼亭》为第一部了。全谢山性情极肫厚,而品格极方峻,所作文字,随处能表现他的全人格,读起来令人兴奋。他是个史学家,但他最不爱发空论,像苏明允、张天如一派的史论文章,全集可说没有一篇。他这部集,记明末清初掌故约居十之四五,订正前史讹舛约居十之二三,其余则为论学书札及杂文等。内中他自己的亲友及同乡先辈的传记,关系不甚重要的,也有—部分。
《鲒埼亭集》卷二十《梅花岭记》
他生当清代盛时,对于清廷并没有什么愤恨,但他最乐道晚明仗节死义之士与夫抗志高蹈不事异姓者,真是“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试看他关于钱忠介、张苍水、黄梨洲、王完勋……诸人的记述,从他们立身大节起,乃至极琐碎之遗言佚事,有得必录,至再至三,像很怕先辈留下的苦心芳躅从他手里头丢掉了。他所作南明诸贤之碑志记传等,真可谓情深文明,其文能曲折尽情,使读者自然会起同感,所以晚清革命家,受他暗示的不少。可惜所叙述者,只有江浙人独详,别个地方不多。但也难怪他,他只是记自己闻见最亲切的史迹。
他最善论学术流派,最会描写学者面目,集中梨洲、亭林、二曲、季野、桴亭、继庄、穆堂……诸碑传,能以比较简短的文章,包举他们学术和人格的全部,其识力与技术,真不同寻常。他性极狷介,不能容物,对于伪学者如钱谦益、毛奇龄、李光地等辈,直揭破他们的面目,丝毫不肯假借。他的文笔极锋利,针针见血,得罪人的地方也很不少,所以有许多人恨他。他对于宋明两朝“野史”一类书,所见最多,最能用公平锐敏的眼光,评定他们的价值。此外订正历代史迹之传讹及前人评论史迹失当者甚多,性质和万季野《群书疑辨》有点相像。《鲒埼亭集》内容和价值大略如此。
《鲒埼亭集》卷十二《亭林先生神道表》
谢山是阳明、蕺山、梨洲的同乡后学,受他们的精神感化甚深。所以他的学术根柢,自然是树在阳明学派上头。但他和梨洲有两点不同:第一,梨洲虽不大作玄谈,然究未能尽免;谢山著述,却真无一字理障了。第二,梨洲门户之见颇深,谢山却一点也没有。所以我评论谢山,说他人格的光明俊伟,是纯然得力王学,可以与他的朋友李穆堂同称王门后劲。若论他学术全体,可以说是超王学的,因为对王学以外的学问,他一样的用功,一样的得力。
《宋元学案》这部书,虽属梨洲创始,而成之者实谢山。谢山之业,视梨洲盖难数倍。梨洲以晚明人述明学,取材甚易。谢山既生梨洲后数十年,而所叙述又为梨洲数百年前之学,所以极难。(《鲒埼亭集》卷三十《蕺山相韩旧塾记》云:“予续南雷《宋儒学案》,旁搜不遗余力。盖有六百年来儒林所不及知而予表而出之者。”)据董小钝所撰年谱,则谢山之修此书,自乾隆十年起至十九年止,十年间未尝辍,临没尚未完稿,其用力之勤可想。拿这书和《明儒学案》比较,其特色最容易看出者:第一,不定一尊。各派各家乃至理学以外之学者,平等看待。第二,不轻下主观的批评。各家学术为并时人及后人所批评者,广搜之以入“附录”,长短得失,令学者自读自断,著者绝少作评语以乱人耳目。第三,注意师友渊源及地方的流别。每案皆先列一表,详举其师友及弟子,以明思想渊源所自,又对于地方的关系多所说明,以明学术与环境相互的影响。以上三端,可以说是《宋元学案》比《明儒学案》更进化了。至于里头所采资料颇有失于太繁的地方。例如《涑水学案》之全采《潜虚》,《百源学案》之多录《皇极经世》等。我想这是因为谢山未能手订全稿,有许多本属“长编”,未经删定。后有学者,能将这书再修正增删一遍,才算完黄、全未竟之志哩。
(本文节选自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八章《清初史学之建设》,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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