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老照片勾起的琐忆
近日整理文稿,不意翻出了一张颇有纪念意义的老照片,是1983年在北京参加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工作会议时我与王力先生和欧阳中石先生叙谈的留影,不禁勾起我的一些琐忆。
1983年作者与王力(右)欧阳中石(中)在交谈
王力先生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之一,是语言学界泰斗级的学者。他是作为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的名誉校长出席这次会议的。当时中石兄任教于首都师大,兼任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逻辑教研室主任。我当时是中国逻辑与语言研究会副会长,这次专程从上海赶来与会的。
会议开始前,我告诉王力先生,他1981年初应邀在香港大学作学术讲演,我正在香港大学访问。他在讲演过程中,有一位听讲者起立质疑说:“你怎么知道某字的古音读某音,依据是什么?”诘问的语气有欠礼貌。我当时就对坐在身边的香港大学中文系的黎先生说:“此人怎么这样鲁莽?”黎说:“此人是校外来听讲的,他常来听学术讲演,几乎每次都会提些怪问题。”王力先生听我提起此事,笑着说:“此事我还记得,我当时不是回答他了吗,古音的问题,可以从《广韵》往上推,古代的读书人都读韵书,对古音都有关注。”我应和说:“是的,古音学的研究在清代就最为盛行,章太炎和他的弟子黄侃是近代古音学的集大成者。”欧阳中石很贯注地在听我们说话,还未及插话,会议要开始了,我们只得匆匆入座。自此以后,我竟无缘再度与王力先生谋面,三年后王力先生驾鹤西归,天人永隔,令我深为抱憾!
王力先生是我敬仰的学界前辈,他一生著作等身,尤以语言学的研究彪炳史册。我读过他的《汉语音韵学》,那是他1935年在清华大学为讲授音韵学所编写的教材,此书深入浅出,汲取西方大学教材的编写方法,各章节正文简短明白,注释具体,所列参考资料颇为详尽,且并非只是胪列书目,而是引述各书的相关内容,以开扩学生的眼界。记得“文革”结束以后,上海福州路专营旧书的上海书店刚恢复营业,我就常去那里淘书,凭高校教师证可上二楼选购内部书。所谓“内部书”,即“文革”期间封存的和抄家抄来的书籍,真是琳琅满目,但亦仅为劫后余烬而已。我选了不少语言学和逻辑学方面的参考书,其中就有中华书局1956年出版的《汉语音韵学》。更早的时候,大概在1963年我从学校图书馆借得王力先生的力作《汉语诗律学》一书,读后还写了数千字的心得,印发给学生参考,“文革”后稍作修改,发表在上海《中文自修》杂志上。1981年,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由中华书局出版后,我立即购买了一套,与内子朱碧莲(华东师大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教授)更是常置于案头查阅的。王先生的《中国语法理论》《汉语史稿》等早先我也都拜读过,对他治学之严谨,学养之深厚素所仰慕。尤其是他能在杖朝之年应我会之邀,于1982年4月,在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创办之始出任名誉校长,令我深为感动。他对函大怀有深厚的感情,不顾年高,常来参加活动。1986年2月20日,他还特意为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首届毕业生大会书赠条幅,上书自撰的七律一首:“高山岌岌水泱泱,大好河山是我乡。禹迹芒芒多宝藏,原田每每足菰粱。献身甘愿为梁柱,许国当能促富强。永矢弗谖心似铁,匹夫有责系兴亡。”下落双款:“丙寅立春后三日书,以赠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王力,时年八十有六。”没想到,两个多月后,王力先生竟溘然与世长辞,唯有永志纪念了!
1986年2月20日王力为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首届毕业生大会书写的条幅
40年前结识欧阳中石先生
我与欧阳中石相识于40年前。1979年夏天,中国逻辑学会在北京通县召开成立大会,我与他就是在这次会议期间相识的。欧阳中石195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主攻中国逻辑史,但毕业后没能从事逻辑专业研究,而是分配到中学去任教,我们相识时,他还在北京市171中学任教,在教学上已卓有成就。1981年,他调入北京师范学院(首都师范大学前身)教育系从事教学工作。这一年的暑假,我们同在天津南开大学参加中国逻辑史学术讨论会。晚间休会时,欧阳中石与虞愚在房间里为求字的与会同仁写条幅。中石的书法,中锋用笔,高雅隽秀,书法气息扑面,令我心仪;虞公的书法,偏锋用笔,似少规范,属一般文人字。我见他们忙于应酬作书,只是站在一边欣赏。会后我与中石同车回北京(我为申办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去京),在火车上我们畅谈了近两小时,主要谈的是书法。他告诉我,早年学书法,启蒙老师是山东肥城老家的武岩法师,当时家贫买不起纸,常蘸水在石板上习字。上大学后,又师从国学名家吴玉承先生。吴先生博学多识,写得一手好字,为京师学界所重。我说:“我也爱好书法,但没有下苦功夫习字,只是喜欢读帖揣摩而已。‘文革’刚结束,我于1977年夏天便在学校(华东师范大学)的支持下举办了一个上海教育界书法展览会,之后又在华东师大举办了书法讲座,邀请胡问遂、任政、赵冷月、周慧珺、张森等书法家前来讲学,由此深受教益,也结识了不少书法界人士,并获得诸多书家馈赠的墨宝。”我又对他说:“那天晚上不少人向你们求字,你们即兴而书,不免是应酬字,所以我没有凑这个热闹,我想请你在静下心来的时候专门为我写一幅字。”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他兑现这个承诺,却是在五年后我们合作编书的时候。
中国逻辑史研究会计划编写一部《中国逻辑史》,这是一项填补空白的研究课题,经全国哲学社会科学领导小组批准,列入“六五”国家社科重点项目计划。1986年夏天,我们在庐山疗养院开筹备会,讨论编写大纲和进行分工。我和欧阳中石受分工编写唐代至明代的部分,因此会议执事者安排我们两人同住一室,便于商讨编书的事宜。按分工,这一分册由我负责,撰稿人共三位:我写汉传因明,中国社科院宗教所的王森老前辈(特邀)写藏传因明,欧阳中石写这一时期的一般名辩思想,唐至明卷由我统稿。我对他说:“中石兄,你这部分资料匮乏,弄不好就往哲学思想上靠了。”他说:“是啊,我也在思考怎么写才好。”那天中午我躺下睡午觉,他却展纸写起了毛笔字,我一觉醒来,他正好写完。只见一张四尺宣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原来是《公孙龙子·指物论》全文,落款是“剑英兄补壁可于枕上仰而读也中石”,并钤有名章。我不禁大喜,连忙作揖道谢:“辛苦辛苦,你中午不休息,原来是在为敝人写字呀!”他笑说:“你要我静下心来专门为你写一幅字,欠了好几年的债,今天总算还上了。”这幅字他写得确实很认真,花了一个多小时,写了近三百字,一气呵成,竟无一字错漏,说明他对《指物论》已娴熟于胸,书写专注而又心态放松。其用笔或轻或重,字形或大或小,虚实相间,挥洒自如,一如行云流水,无拘无束,飘逸畅达,灵动的风格跃然纸上,绝非一般应酬字可比。而且《指物论》的最后一字正好落在末后第二行的终端,只留下一行空白落双款,紧凑得颇有险中求胜的味道,这也说明他对整幅字的布局是胸有成竹的(见图)。我一边欣赏一边赞叹,钦佩他真是书法高手。他谦虚地说:“谬奖了,谬奖了。”
欧阳中石为作者书写的《指物论》
返回上海后,我即请相熟的裱画师裱成镜片,配上红木镜框,悬挂在卧室里。说来也有趣,多年后,我遇车祸,整整卧床两月,真的是日日“于枕上仰而读”他所书的《指物论》,对他的书法造诣有了更深的体会,真可谓是文心书面,一无匠气!后来我在电话中告诉他此事,他说:“抱歉,没想到竟是一言成谶了!”彼此哈哈笑过。当然这是后话。
1987年秋天,他寄来所写的初稿,我看了以后觉得哲学味道还是重了,所以去信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并璧还原稿。我没有留下信件的底稿,所以具体提了什么意见已记不清了。1988年春节过后,我收到了他的复函,原文如下:
剑英学长雅鉴:大札奉读,不胜惶愧,恰值龙头,谨以顿首,既谢罪又拜春釐可也。
拙稿已于年前交付云之先生(按:即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周云之研究员,他是《中国逻辑史》的副主编),学长所提各款均已如嘱改正。谢谢长兄相教。惟关于陆九渊及王守仁者,颇费思索。我又细读了汉明卷之资料(《中国逻辑史资料选》的汉至明卷,其时尚未正式出版,系打印稿),亦觉得诚然皆属哲学之者,最后决定此二节索性删去。征之云之意见,他亦同意。现全稿皆在他处,我已将阁下之意告之,想他定会将绪论部分及全稿寄您一审。如仍有不妥,深望吾兄不吝刀斧,径直剪修可也。改稿时见兄审校极细,正我疏漏,由衷钦敬。再次谢谢。
近闻上海闹病(按:当时上海甲肝流行)颇重,望兄多方珍摄是幸。暂时无由会晤,不胜向往。即颂春安中石顿首戊辰元月初六日戊辰年元月初六即1988年2月22日。这封信写得古朴典雅,中规中矩,在尊称他人时均抬行或空格,足见他是一个颇具古风的学者。我是一个不善于保存信件的人,但这封信却被我珍藏至今。
1988年2月22日欧阳中石给作者的信
是年12月初,我乘赴京开会之便去他家造访。其时他家还住在四合院里的一间房里,没有电话(当时一般住户都还没有装电话),我无法事先通过电话与他联系,结果空跑了一次,只见到他夫人,没见到他本人。他夫人说他与票友们唱京戏去了。我知道他多才多艺,曾师从京剧名家奚啸伯(后四大须生之一)学戏,对京剧颇有研究。于是我只坐了一会就告辞出来。由于会议时间很紧,我没能再去奉访。后来听说他乔迁至首都师大教工宿舍,我虽然每年都会去京参加会议,但也仅是与他在电话里互致问候,却再未谋面,主要是彼此都很忙,我是教学、研究和杂事缠身,来去匆匆,加上此时他已是书法名家,找他的人很多,我也不便去打扰他。
文人相知相惜
欧阳中石在调入首都师大后,创建了一个书法教育的平台,获得了极大成功。从开办成人书法大专班开始,逐步发展为本科、硕士教育,1993年首都师大更是获准建立美术学(书法教育)博士点,1998年又获准设立博士后流动站。这与他的努力和培养出许多优秀的书法人才是分不开的,他是将书法艺术引入高等教育的第一人。加上他博学多才,书法功底深厚,上法魏晋并汲取历代名家的书法精髓,形成自己独特的书法风格,所以为各界所看重,从而追慕者甚众,他亦因此而于2006年获得“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2013年又获得“中华文艺奖终身成就奖”。
2013年9月我老伴朱碧莲辞世,她的学生们要在她的墓地上立碑纪念。我将老伴八十余万言的遗作《〈世说新语〉详解》和拙著《佛教逻辑研究》(两书均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五六月间出版)寄赠给他,并请他赐题碑文。蒙他不弃,没过多久即寄下一幅题字:
朱碧莲教授 安息
高文懿德永留馨
中石拜
2013年欧阳中石为作者夫人所题写的墓碑文
我收到题字后即去电致谢,他对我老伴谢世向我致以慰问,我则对他前不久获“中华文艺奖终身成就奖”表示祝贺,没想到这竟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通话。
2014年12月他应邀赴济南后竟突发脑溢血,而且出血量较多,虽经济南名医全力抢救挽回了生命,却从此告别书坛。现今常年住在北京疗养院,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下,安度晚年。
2018年10月28日欧阳中石年届鲐背,中国文联和首都师范大学联合举行“庆祝欧阳中石教授九十华诞暨从教七十周年大会”,首都师大还为他出版了纪念文集。他虽然不能再握如椽之笔,但他留下的众多墨宝依然焕发着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光彩,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
2019年1月30日写毕
作者:沈剑英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文载于《世纪》杂志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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