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印工序大体是这样:先用尖头铁笔在钢质垫板上刻写蜡纸,然后把蜡纸挂上墨网,用滚筒蘸上油墨碾印,于是油墨透过诸多刻痕,一张张传单或小报便大功告成。这种活很奇妙,干得多了,少年们免不了别出心裁再干出一些花活,比如用多机实现多色套印,或在蜡纸上下足功夫,时琢时磨,时剔时刮,居然能捣腾出木刻、工笔线描一类图像,甚至印制出深浅不同的水墨层次,与铅印的正规报刊相比,效果难分高下。可以想象,要是红卫兵“停课闹革命”再闹上几年,一代铁笔艺术家茁壮成长,就靠那些侏罗纪风格的老装备,蜡刻印象主义或蜡刻浪漫主义也许要流派纷呈的。
多年后,徐冰说起当年,出示自己的一些油印插图,我一见就会心。
想必这位大腕当年也是脸上常有油污,指头磨出硬茧,上街只看墙头张贴的小报,看小报又全然不在乎内容,目光直勾勾的,只是留心标题、版式、配图的艺术高招和创作心机。
惺惺惜惺惺。
他肯定注意到街头最精美的那几家小报,隔空神交了许多同道好汉,恨不能千里相会聚首把臂一吐衷肠。
我也在这个江湖里混过。 其时年满十四。
本人最大的从业污点是伪造印章。
说实话,既然铁笔下能有艺术流派,刻出印章效果就只是小菜一碟。
全国学生免费大串联历时约半年,终于被叫停,但同学们心痒痒的还想出去逛,于是盯上了铁路系统的内部车票。在他们怂恿之下,我借助一把放大镜,在蜡纸上精雕细刻,再用抹布蘸上油墨轻轻涂抹,很快就制作出铁路局的什么函件,其大红印章看来看去,几可乱真。有同学一见就乐坏了,“你索性再刻一个中央军委的公章,我们坐上轰炸机出去耍耍呵。”
以这种假印章骗车票居然多次成功。
就这样,这一年夏天,好友们一伙去了广州,另一伙去了北京,再不济的也去畅游岳阳或衡阳,校园里变得异常安静,只有绿树深处蝉声不息。
他们去的那些地方我早已去过了,便留校守家。
我所在的长沙市七中与烈士公园为邻,校园北部的山坡外就是浏阳河。
如果同学们都在,我们常去河里骚扰民船,以满船的西瓜或菜瓜为目标,讨不成就偷,偷不成就抢,图的是一个快活。
后来还有更神通的战法,那就是一齐对船老板大喊“陈老板——”或“樊老板——”。
“陈”谐音“沉(船)”,“樊”谐音“翻(船)”,都是美丽江面上最狗血的咒语。
有些船民一脑子迷信,一听到这种叫喊就叫苦不迭,就急得跳脚,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往船下丢几个瓜,算是堵上小祖宗们的臭嘴。
可惜我眼下孤身一人,构不成声势,没有预言“沉船”或“翻船”的威慑力,只好怏怏地提一条游泳裤提早回家。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1967年这一天的回家之路实在落寞得很,无聊得很,一路走得郎里咯郎。
我走过飘飘忽忽的体育馆,摇摇晃晃的公交牌和米粉店,在白铁作坊前还没把弧线剪材看出个门道,忽听身后一声暴响。
事后依稀分辨出来了:枪声!
事后我还回忆起来了,街面顿时大乱,人们像一群无头苍蝇惊慌四散夺路而逃。
如果我拍拍脑子,掐一把皮肉,还能回忆起一个老太婆摔跤了,另一个汉子盯住我的左腿大惊失色,于是我看见自己裸露的大腿上,有一个扣子般大小的血洞,开始往外冒血。
这是什么意思?
这红红的液体不就是血吗?
我的天,刚才那一枪是打中了我?
世界上这么多人影,我招谁了惹谁了,竟然如此背运,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要在这一刻回什么家,千辛万苦把自己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上凑?
我没感觉到痛,而且发现自己还能行走,便用游泳裤紧紧捂住了伤口,跟随人们闪避到路旁。
我撞开了一张门,有用没用先求上一句:“我受伤了,请帮帮我!”说完才看清面前是一老一少两个惊呆了的女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一位女同学的家。
她比我高一届。
她肯定没想到,我们日后还有机会在同一个知青点共事多年。
她肯定更没想到,她再后来移民美国,经商成功,与伙伴们天各一方,只是一份音信渺茫的模糊。
她是否还记得,她外婆找来草纸烧灰要给我的伤口止血时,两只手颤个不停,好几次都划不燃火柴?
是否还记得包扎伤口时,她俩全身都软沓沓的使不上气力?……好容易,门外消停了,枪声和狂喊乱叫没有了。
一个男声由远而近:“刚才那个伢子呢?那个受伤的……”大概是受邻居们指引,一个人敲开了房门。
他瘦个头,还有点驼背,手里提一把驳壳枪,冲着我们裂开生硬的笑纹,“不好意思,刚才我们是在抓公检法那些忘八蛋,妈妈的,一时枪走火,枪走火。”
他说的“公检法”,是司法系统某个群众组织,大概是他们的对头。
那时正是“文攻武卫”高烧期,每个城市都闹成山头林立,你争我斗,一旦红了眼便兵戈相向。
连中学生手里也少不了苏式骑53、汉阳造79、转盘帕帕夏……说实话,多是些民兵训练用的破铜烂铁,子弹也不好找。
谁要是扛上一支56式半自动,那才有几分正规军模样,有脸挎出去招摇过市。
大家对此其实意见不小:北京那边说“武装左派”看来也是半心半意呵,要不然好枪都去哪里了?
不是被一脸又一脸假笑的解放军早早藏起来了?
接下来的事较为简单。
小驼背抱上我出门,送上一辆货卡,是他和同伙刚从大街上截来的,然后一路驶向湘雅医学院附属二院。
看着呼啦啦的梧桐枝叶在天空中刷过,我已开始感觉到伤口裂痛,而且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弹孔,在大腿侧后,是子弹的入口。
进入医院后,痛感更加猛烈的狂暴。
不知什么时候,白大褂晃来晃去,一位女护士问我一些问题,爱吃什么菜,爱唱什么歌,爱玩什么游戏,是不是放过风筝或做过航模,诸如此类,莫名其妙。
事后才知道她这是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让我瞥见手术台上那一大盆一大盆的血纱布,防止我大叫一声吓晕过去。
据她说,手术时间稍长,是因伤口离枪口太近,火药残毒重,必须切开皮肉全面清创——这话说白了吧,“清创”就是用药纱条在一道肉沟里拉锯式的拉来扯去,就是用钳子夹上药棉团这里那里猛戳一通。
我哥来到医院,在病房走廊里找到了我——这里已人满为患,加床都差点加到厕所里去了。
我哥对小驼背怒不可遏地喊:“你什么人?干什么的你?你会用枪吗?你也配拿枪?你的枪口再提高一点点,他就没命了你知道吗?你今天实际上就是个未遂的杀人犯,杀人犯!谁在乎你那点水果罐头?医药费算个屁呵。他要是留下个什么,你这个家伙必须一辈子负责到底我告诉你……”
小驼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把手枪哗啦一声推上膛,狠狠地塞给对方,“那怎么办?大哥,你打我一枪。”
我哥愣住了。
“你要是还觉得亏,那就打我两枪。不过话讲在前面,我没打死他,你也不能打死我。”
大学生最终没敢接下盒子炮。
“你打呀,打呀。没关系,老子这条命反正不值钱,就是一条狗。大哥你要是不会打,来,小弟我教你打……”
现在轮到我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了。
其实,从后来的情况看,这家伙长得未老先衰,虾米背和猿猴嘴不怎么周正,倒也不像个小土匪。
无所事事的时候,见邻床一个老头上厕所困难,他就扶来扶去好几趟,还帮忙打饭。
见病房里太燥热,他后来带上一个兄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台工厂里常见的大型排风扇,拉上临时的电线,呼呼呼送风,赢得众多大拇指。
大概是同医生们混熟了,还不时有白大褂来找他,求他去救个急,帮个忙。
他们都叫他“小夏”或“夏同志”或“夏如海同志”。
据说他总是在脖子上挂两串手榴弹,把其中一个拧开盖拉上弦,冲到手术室那一类地方,大吼一声,两眼圆瞪,喝令小杂种们统统闭嘴,统统一边去。
那些“小杂种”其实也是荷枪实弹凶巴巴的,大多比他雄壮比他伟岸,无非是看见战友伤情重,正急得抓狂,用枪口指着白大褂们,强求手术插队,强求最好的大夫出来主刀什么的。
在这种场合,穿鞋的怕光脚的,光脚的怕玩命的。
突然冒出一个比谁都不要命的王八蛋,其他人不敢同归于尽,就只得让他三分。
好几次混乱就是这样平息了。
我后来怀疑,院方让我足足住院二十多天,迟迟不放我走,其实是想把他这个维稳积极因素多留下几天。
想想也好笑,要放在平时,就凭他的虾米背,满嘴“鳖”呀“卵”的流子腔,大夫们哪能拿正眼瞧他?
科班出身的正人君子们,餐前都要肥皂洗手的,周末都要上公园赏花的,笔下总是拉丁字母龙飞凤舞的,别说没工夫对他和颜悦色,恐怕还要严加提防。
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鸡毛飞上天了。
既然只有他愿意平乱,能够平乱,那就成了革命医务人员的主心骨,德才兼备的好同志。
即便一条颈根总是没洗清爽似的,能算事么。
肯定是饱吸了太多热情信任的目光,听取过白大褂的诉苦和建议,小驼背同志心情大好,索性再叫来几个兄弟,统一挂上“青年近卫军”的红袖章,在大门口吆三喝四地设岗值勤。
他指挥就医者们排队,顺便督察一下环境卫生工作,教训一下叫卖的小贩,忙得浑身汗臭。
如果让他再忙下去,人民英雄人民爱,人民军队爱人民,他可能就得问寒问暖成天说上普通话了。
这些日子里,我的心情却一直坍塌式消沉。
文艺界男女们常来慰问战斗英雄,又唱又跳,又献花又鼓掌。
其实英雄在哪里?
在这个被临时征用为专收武斗伤员的医院,一个弹片削去鼻子的菜农户,一个腹中四枪的小学生,一个炸飞了双腿的还俗和尚,一个脑袋被铁棍开了瓢的搬运工,还有太平间蒙尸白布下露出的一缕黑发或一双赤脚……看得我心惊肉跳。
这就是“路线斗争”呵?
明明是开屠坊、摆肉摊么。
手术室里日夜灯火通明,白大褂们匆匆来去,那么多人被呼啸防不胜防的钢铁剪裁成模糊血肉,号叫的号叫,失禁的失禁,完全是一片战祸景象——这就是“继续革命”的丰硕成果?
邻床的一个眼镜鬼,参加过省会长沙三十多个造反派组织的聚义兴兵,前去“解放湘潭”什么的。
但大家一窝蜂真到了前线,一个叫易家湾的地方,没人指挥,连饭也没人管,各人自己找地方趴着和躺着。
几个首长模样的人挂上望远镜,带上随员和步话机,乘坐军用吉普窜来窜去,雄才大略胸有成竹的范儿,让大家眼巴巴引颈期待,但等到天黑也没见下文……只好一窝蜂又纷纷散了。
“贼养的,就算是耍猴戏也不能饿肚子吧,去地里挖红薯算什么事?”
我这才看到了报纸和庆典以外的世界。
未完待续
韩少功,中国当代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湖南长沙人。曾任《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省文联主席等职。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报告政府》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等,长篇散文《山南水北》《暗示》等,理论专著《革命后记》以及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杰出作家奖”、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国内外文学奖项,作品有三十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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