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4《收获》书评 长篇非虚构
《你和我》万方
戏剧大师曹禺的女儿万方,和父亲同为作家和剧作家,这部长篇非虚构作品,从1974年母亲邓译生(方瑞)离世的悲痛一刻开始,交织着记忆、追踪、梳理、求证,真实地讲述她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他们各自显赫而暗影重重的家族,他们精神气质的传承和养成,万方一次次回到父亲曹禺那些剧作的写作现场,父亲和母亲美丽的相遇和曲折的爱情,动荡岁月里深刻的痛苦和恐惧……父亲和母亲大量的信件首次发表。而灵魂里的石头,在记忆和重新的叙写和回望中,格外清晰。经由时间和灵魂的淬炼,终究获得重新的理解和安放。
上世纪四十年代,万方父亲曹禺和母亲邓译生(方瑞)在重庆
在《你和我》的缝隙里
郭晨子
很久没有经历这样的阅读了,越读越觉得压抑,想赶紧放下,真的丢开了,又马上拿起来,不忍卒读的也还是忍不住要读下去……一天时间,读完了万方发表在《收获》的非虚构作品《你和我》(2019-4《收获》),久久不能忘记的,不仅是她笔下的父亲——著名剧作家曹禺,更是她的母亲邓译生。
于曹禺先生的身世与创作,于他晚年对自己才华的惋惜,对没有创作出更多剧本的遗憾和自省,学习戏剧的人都不陌生,万方女士也在之前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地写到过,但曹禺先生的第二任夫人、万方女士的生母的形象,却像是一张底片,在《你和我》中才显影。
她也是民国的闺秀,说“也”,是因为书商们一再把林徽因、“张氏四姐妹”等推成民国闺秀的代言人,满足民国粉和闺秀梦。她们不仅有现世所稀缺的优渥家世和良好教养,她们作的诗、写的字、终生闺蜜似的昆曲无不成了当今流行的文化符号,她们的恋爱和婚姻又为她们平添了无穷的话题。优雅、从容、淡定的气度,爱好成就了成就的幸运,爱情的满足,无需神话,她们就成了神话。
邓译生似乎不同,尽管她9岁停学后接受的也是私塾教育。学诗学画,她是家里的客人杨振声、赵太侔、蔡元培指导的,在朱自清先生的日记中,对她的培养“意在成第一流美人(Classical Beauty)”,也尽管,她的丈夫是大名鼎鼎的剧作家曹禺。然而,在女儿的描绘中,她的苦楚远远多于她的欢乐,在曹禺的代表作《北京人》中,她是无须讳言的愫方,是“哀静”的。
万方妈妈邓译生与公公、婆的合影,上世纪四十年代重庆时期
又怎么能不“哀静”呢?遇到曹禺时,曹禺和郑秀的婚姻尚没有结束,相恋十年之后,她才和曹禺结为夫妻。而她自己,也有一位“杨伯”。“杨伯”是和她身为医生的父亲一起决定让她休学的人,是带着还是小女孩时候的她到协和医院看病的长辈,是她事实上的监护人。“杨伯”喜欢她陪在身边,好事者推测《北京人》中曾皓的原型就是“杨伯”。或许,所有的依赖都是自私的,在曾皓倚老卖老地指使愫方时,透露了他对衰老和失去愫方的恐惧,但“杨伯”绝不是腐朽的老太爷,相反,他是五四运动中因火烧赵家楼而被捕的32名学生之一,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哈佛大学留学生,是小说家,是青岛大学的一任校长和《高小实验国语教科书》《中学国文教科书》的主持编写者。《你和我》中摘录了一段又一段曹禺与邓译生热恋时的情书,曹禺劝邓译生要给“伯”写信,理解她要得到“伯”的同意才心安,曹禺也想和“伯”面谈,要在“伯”面前证明他的爱情,“天会谅伯对你这十几年的深厚,这是永世稀见的真情感。”他信中写到的“你爱杨伯……”引起了万方和妹妹的争论,“爱”要不要改成“喜爱”?最终,还是原样保留了“爱”。
暧昧?复杂?难以名状?曹禺和郑秀的婚姻状态已然糟糕,但背叛塑造者和精神导师的“愫方”,是否经受了更多无可言表的煎熬?这种煎熬,又烙印了什么?《北京人》的问世离不开“愫方”,无论是在曹禺作品中,还是在中国现当代戏剧创作的序列里,该剧都以潜台词的丰富著称,而剧本中的潜台词哪里有生活中的丰富?
就人生际遇而言,婚后的邓译生是曹禺的秘书,她不愿和陌生人打交道,不想进入社会生活。“秘书”的状态于她跟在杨振声身边相差几何呢?当年,曹禺热烈追求她时给她改名为“方瑞”,改姓娘家的姓,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开始的,是重复曾经的轨迹,夫权和父权是一码子事而已。
心中忽然一惊,16岁随父亲出访欧洲、和丈夫梁思成一起沉浸在中国古建筑研究、诗作总会让人联想起徐志摩的林徽因呢?打小是父亲请了教习先生拍曲、婚后和丈夫琴瑟和鸣的张氏四姐妹呢?她们由谁塑造?
母亲是缺席的。林徽因儿时和祖父母同住,由姑母担任启蒙老师,12岁起读教会女中,张氏四姐妹的母亲早逝,她们留下了不少回忆“干干”——奶妈的文章。邓译生的母亲倒是一直陪在女儿左右,这又是位怎样的母亲啊。她没有“错”,关爱丈夫,牵挂子女,但她始终无法走进丈夫的内心,到了晚年,丈夫和护士同居,她只能“占有”女儿。这占有,早早地就埋下了伏笔,邓译生9岁时生了一场胸膜炎,一次次忍受穿刺抽取积液的痛苦,再后来,母亲和她“吃药”,这药,是鸦片,是含有吗啡成分的西药。
《你和我》的开端就写邓译生的死,死于过量服用安眠药。老实讲,起初对这么个触目惊心的开头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以为万方女士是出于编剧的职业习惯,才边交代时代背景边出现耸人听闻的事件,甚至觉得不够“非虚构”。读下去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写,坦承亲生母亲药物成瘾,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药物依赖,在现实语境中,像酒精依赖一样,像是西方世界的事。虽然生活中依赖酒精的人并不少,但作品中鲜见主角整日“借酒浇愁”。更进一步,鸦片和吸毒,前者属于旧社会,后者是要拯救的对象,前者和堕落划了等号,是飘渺的前尘旧事,“吞大烟泡子不活了”成了情节剧中的廉价套路,而后者即便出现,也出现在歌颂缉毒英雄和戒毒干警的影视剧中。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和《金锁记》中描绘过的情形已经遥不可及,曹禺童年生活的“小白楼”里每个角落里都弥漫着的鸦片香已经全部尽散……
可是,怎么会?!奥尼尔自传体的戏剧作品《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挫败的兄弟二人好容易相互鼓励重拾信心,紧接着,怯弱的弟弟发现母亲仍然离不开吗啡,瞬间颓唐了,世间的一切,不变的是没有什么会改变。母亲嫁给了一个走江湖而不思进取的演员,终年在巡演的蹩脚旅馆里度日,生下他后生了场大病,丈夫找来的庸医给她用了吗啡。教会学校的虔诚女学生,爱情宗教面前的坚定信奉者,从此离不开吗啡的效用,如同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中,白兰琪只想呆在浴室里,在迷蒙的水汽中模糊现在、过去和未来。药物成瘾永远不会消失,只要,人性的弱点还在。
相对于越来越粗俗的丈夫,《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妻子玛丽是闺秀,较之新奥尔良的工人,《欲望号街车》中的白兰琪以及田纳西·威廉斯不断书写的南方种植庄园的女儿们是贵族。当时局改变,当她们的天真遇上现实的粗粝,吗啡和雾气相伴,这是怎样的难堪和可怜?
难以想象,倘若,倘若愫方和文清一起沉醉于鸦片,倘若生肺病的梅表姐也需要一杆烟枪,那是寄托了曹禺对爱和美信仰的“女儿国”的陷落。《你和我》中写到,“我爸爸,几乎可以这样说,呼吸着鸦片烟的气味长大,他决定站到这气味、这屋子、屋里人的对立面。”而曹禺的妻子,要靠成把地吞服含咖啡因成分的索密痛度日,更不消说,“文革”中夫妻双双都依赖大剂量的安眠药过活……吊诡的,是什么?
倘若再倘若,倘若一向心底里爱着、同情着女性的曹禺一直在创作,邓译生或邓译生式的旧闺秀在他的剧作中以何面目出现?倘若以曹禺和邓译生的遭遇为蓝本写成剧本,所有的暧昧、复杂、难以名状又该如何呈现?曹禺为他的“荒废”痛心不已,有多少被忽略、被遮蔽、被净化的内容,而今,回到舞台上了吗?能表演的,怕还是“民国闺秀”们的光鲜,而不是她们的苦痛,商业与男权文化共谋了对她们的讲述,淹没了她们自己的发声。玛丽和白兰琪们一直都在,但她们却消失了,隐身了,边缘了,她们和像她们一样的有过挣扎、狼狈、陷落和缺失的灵魂,没有权利走上舞台,凝视她们如凝视深渊,如凝视创伤,所以,曹禺后来不写了,曹禺之后也没有曹禺式的剧作家了。
戏剧研究者们或许可以从《你和我》中获得新的资料,看到的评论中也多着眼于戏剧大师的晚年,但我以为,写作《你和我》的艰难更多地来自于母亲,写这样一位母亲,需要更多的勇气。
《你和我》寒气逼人,文中多次出现冬季的墓园。冬天,又快要到了,陪伴万方女士的15岁的老狗乖乖也16岁了,希望万物都还再有春天。
本文作者简介
郭晨子,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编剧,剧评人。
《你和我》作家简介
万方,1952年出生于北京,16岁去东北插队,开始尝试文学创作。转业后,一直担任中央歌舞剧院专职编剧。上世纪80年代初,万方以小说《杀人》引起文坛瞩目。随后,万方进入创作高峰期,90年代中期由她编剧的电视连续剧《空镜子》轰动一时,万方也由此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成为当时名噪一时的影视编剧。近年来万方创作的重心更多倾向于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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