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苗德岁
开栏语
2019年是达尔文诞辰210周年、《物种起源》出版160年,本报特邀请《物种起源》中文版译者、古生物学家苗德岁开设专栏“达尔文之光”。
苗德岁是达尔文的忠实“粉丝”,他将以达尔文经典著作为线索,带读者进入“生命演化之旅”。
朱熹对孔子顶礼膜拜,故在《朱子语类》中引前人语曰:“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
同样,210年前(1809),英国出了个达尔文,他在50岁那年(1859)出版了《物种起源》;也就是距今160年前,欧洲中世纪以来的漫漫长夜,才又见到了理性的曙光。
由此,我联想到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英文原著书名:《1587——无关紧要之年:衰落中的明朝》(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
由于《物种起源》无疑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具颠覆性的理论巨著之一,故将1859年称为至关重要之年(a Year of Great Significance),应该不会引起多少争议。
事实也如此,《物种起源》的出版年份以及达尔文的生卒年份,逢50年一小庆、每100年一大庆,早已成学界定规,变为国际上周期性的庆典盛事。
在科学史上,以“革命”二字冠名的只有两个人:哥白尼革命与达尔文革命。
前者揭示了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后者确立了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
达尔文与林肯出生于同一天,前者构建了万物共祖的理论,后者提出了种族平等的观念。
这些都代表了人类思想史上的重大变革。
在《物种起源》一书中,达尔文用所谓“兼变传衍”(即生物演化)的理论来证伪生物物种的“独立创造”学说。
他用“万物共祖”这一本质上机械、唯物的理论,去挑战神创论这一当时占主导地位的宗教信条。
他认为,所有已知的生命形式皆由单一“生命树”上的原始类型经过长期缓慢的饰变和演化而来,其在漫长地质时期的千百万世代间被“自然选择”的竞争淘汰效应不断雕琢,同时适应性较差的种类也在不断灭绝。
尽管达尔文当时对生物变异和遗传机制不得而知。
然而,他极其聪明地利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对动植物驯化的熟稔程度,展示了人工选择不过是“自然选择”的一种极端情形而已,这其实距离解释演化过程本身仅一步之遥。
正因为人们理解了人工选择的伟大力量,所以也不难理解和接受他的自然选择理论。
达尔文以一人之力说服大多数人改变了千百年来形成的固有观念和信仰,其拨乱反正的力度,怎么估量也不为过。
达尔文对世人的影响,只要翻阅一本书,即可见端倪。
这就是在纪念达尔文诞辰200周年、《物种起源》出版150年之际,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普天尽说达尔文》(What about Darwin?—All species of opinion from scientists, sages, friends, and enemies who met, read, and discussed the naturalist who changed the world)。
它是由波士顿大学历史系教授汤姆士·格里克编纂的一部名人语录,记录了全世界各种人物讲述自己受达尔文著作的影响或是与达尔文接触的感受,包括各国政要、科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神学家、文学家、音乐家等,比如,毛泽东、甘地、法拉第、爱因斯坦、马丁·路德·金、尼采、杜威、荣格、狄更斯、契可夫、叶芝、瓦格纳等等。
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达尔文的理论,他们都对达尔文的睿智、博学、诚恳、谦逊以及人格魅力,几乎众口一词地赞赏有加,这充分显示了达尔文对19世纪和20世纪全世界伟大思想家的深刻影响。
人们不禁要问:达尔文何以如此神通广大?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达尔文出身于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中部的名门望族,有幸具有智力和社会地位诸方面的优势。
美国著名历史学者、作家保罗·约翰逊在《达尔文:天才画像》中指出,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谟斯·达尔文是名医(英王乔治三世曾邀请他当御医,却被其婉拒)、发明家、植物学家、生理学家与诗人,属于才华横溢型天才人物。
达尔文的父亲罗伯特·达尔文也是名医(卓越的心理医生)、聪明的投资家,属于直觉型天才人物。
达尔文的外祖父约西亚·韦奇伍德是当时英国最著名的工业家(制陶商)之一,属于经验型天才人物。
达尔文身上兼具才华横溢型、直觉型和经验型三类天才基因,不想成为天才都难啊!
在遗传与环境影响孰重孰轻之争中,达尔文显然是倾向于前者的;然而,达尔文成长和受教育的后天环境也是得天独厚、几乎无人堪比的。
由于他家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巨大的社会关系网,他受到维多利亚时代最良好的教育,有机会与当时最著名的学术精英结为朋友、切磋学问,在弱冠之年便参加了环球科考之旅,30来岁就以《小猎犬航海记》暴得大名。
达尔文终生衣食无忧,无需投身职场、受工作的羁绊。
他不必考虑求职和升迁,没有绩效考核的压力,更不要看老板的脸色,也无需写经费申请,可以随心所欲地选题等等,他可以把整个身心都投入科研活动中去。
那个时代的科学家,大多像达尔文,是真正的“玩”科学,做着兴趣驱导型的研究。这让如今的职业科研人员,简直羡慕死了!
尽管如此,达尔文又是执著的田野博物学家和书斋型学者以及罕见的工作狂。
他经历了长达五年背井离乡的孤独、忍受了折磨他大半生的病痛,勤奋著述,涉及地球科学、生命科学、行为科学等领域,并皆有大成。
达尔文是典型的天才加勤奋,正如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所言:“我确实崇拜达尔文!当你阅读达尔文,你敬佩他从无尽的、英雄般的观察中所构建起的美丽的、坚实的理论框架,几乎是下意识的或自动的——然后,突然释放。你会感到他的工作的奇特,看到一个孤独的年轻人眼睛死盯着事实和不起眼的细节,沉湎于眼花缭乱的未知世界。人们在艺术中所寻求的也是同样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创新所必备的:一种忘我和无用的专注。”
此外,达尔文的好运气也是无人堪比的。当然,这不止是上面所说的他有幸“口含金汤匙出生”,还在于他真的很走运。
比如,美国非虚构写作大师约翰·马克菲曾在《纽约客》上写过一篇短文《达尔文在智利》,就对达尔文的运气惊叹不已。
达尔文是带着莱尔的《地质学原理》登上小猎犬号的,他沿途“用莱尔的眼睛看世界”,试图观察书中描述的各种地质现象。
然而,唯独地震这一地质现象,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到的。
可是,他在智利考察时,一天中午在野外一棵树下睡午觉,突然被地震给震醒了!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1835年智利8.5级大地震,达尔文得以亲身经历,当时却又未在建筑物里面,因而毫发无损。你说他有多幸运啊!
因此,现在也有人建议把“适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改为“幸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luckiest)。说实话,在运气与天赋之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运气。
我不止一次地听人家说过,很多学生物的人都没有读过《物种起源》,又怎么样?
毕竟那是100多年前的东西,许多资料都过时了。
对此,我想引用我的美国导师为我翻译的《物种起源》第一版(译林出版社,2018,插图收藏版)所写“序言”里的一段话。
那么为什么今天的中国学生竟然要阅读查尔士·达尔文这么多年前(1859)发表的《物种起源》?
或许表达这一疑问更为活泛的方式是问:“任何当今研究生物多样性的学者倘若未曾读过《物种起源》的话,他能否被称为‘一流’的生物学家?”
窃以为,对后一形式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
该书内容本身是如此之重要。该书内容委实从根本上定义了生命科学一个最重要的统一原理——“兼变传衍”,即今天更常说的“生物演化”。
最后,我还想引用美国著名作家高普尼克的话,说明为什么那些生命科学专业以外的人今天也还需要阅读《物种起源》。
我们阅读达尔文并非因为他所说的是当今的科学家们所相信的——很多不再是了。
我们之所以还读他,是因为书中高雅的雄辩以及条分缕析的证据罗列,且以如此谦逊和娓娓道来的语调陈述,让人们看到了光明驱除黑暗、迷失林中却闯出一条正途的理智力量……
我是在夏日的海滩上第一次读《物种起源》的。……那就像打了一针维多利亚幻觉剂,眼前的整个世界突然活跃起来,一切都开始移动,以至于沙滩上海鸥和矶鹞之间的相像,突然变得不可思议般地活泛起来,变成了一个躁动整体的一部分,鸟类的巨型蜥蜴远祖们,宛若幽灵一般萦绕在它们的上空。先前看似一成不变的孤寂的海洋和沙滩,蓦然复活,融入无尽的变化和运动之中。
这是一本让整个世界颤动的书。
来源:《中国科学报》 (2019-08-09 第6版 读书)
《物种起源》
作者:【英】达尔文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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