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存在。从古至今,它只有一轮;从天涯到海角,它也只有一个。
太阳不也是如此嘛?可太阳始终圆润饱满,始终象征着光和热,给人积极的能量。月亮却不同,它有阴、晴、圆、缺。
古时候没有高楼大厦,月亮挂在夜空,格外引人注目,古人也总喜欢举头望月。可虽然他们看到的是同一轮明月,月光在他们心里却映衬出了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心事。
那些风景、那些心事,被古人们用文字记录下来。等我们这些后人再去翻看时,便看到了不同的人生境界。
第四层境界:月如无恨月长圆
农历每月初一,几乎是看不见月亮的;初二以后,慢慢有了月牙,逐渐圆润;到了十五,是月亮最圆最美的时候,只可惜太过短暂;从十六开始,月亮又会一点点变回月牙,直到看不清、看不见。这一个轮回,就是农历的一个月。
每一个夜晚,月亮的脸都在悄悄地改变。这变化太多、也太快,仿佛命运的悲、欢、离、合。
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又数农历八月十五的月亮最为皎洁和圆满,所以这一天便是象征团圆的中秋。
"诗魔"白居易和大文豪苏轼,都写过一首《中秋月》。
白居易说"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中秋之夜的月光应该是很美的呀?它会给谁"添愁益恨"呢?
诗里提到了四种人:"陇外久征戍"的人、"庭前新别离"的人,还有"失宠故姬",以及"没蕃老将"。总结起来,都是失意之人。
月圆的时候,人却难以团圆。失意之人心中的愁与恨,被中秋的明月勾了出来。
那月圆人也圆的时候,是不是就没有惆怅了?
再看看苏轼的《中秋月》,他写在苏轼和弟弟苏辙共同赏月的中秋,可苏轼还是伤感地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十二月,苏轼由密州改知徐州。次年四月,苏辙送苏轼到徐州上任,并在徐州陪苏轼住了一段时日。这年中秋,兄弟俩一起赏月,本是人月两团圆的美好夜晚,但苏轼想到中秋过后,弟弟马上就要走了,不知道再见月圆时,兄弟俩各自身在何方,于是又伤感起来。
相比起颠沛流离的人生,这种团圆的美好何等短暂!所以北宋文学家石曼卿,为唐代诗人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对上了绝妙的下半句——"月如无恨月长圆"。
如果苍天有情,看尽人间爱恨离别后,大概也会渐渐老去;如果月亮无恨,就应该夜夜圆满,那人间大概也没有别离了吧。
石曼卿的句子对得虽秒,可阴晴圆缺是自然规律,哪里是因为月亮有恨呢?那不过是人心的恨折射到了明月之中,是人想让明月来分担自己心里的恨吧。
将月亮的圆与缺,和人生的悲与欢相关联,这是古代文人多情的一面。但如果只是这样理解月亮,就太浅显了。而像苏轼这样的一代文豪,他对月亮的认知当然不会仅限于此,后面还会提到。
第三层境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比单看圆缺、悲欢更高一层的境界是怎样的呢?
我会说,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在这皓月当空的夜晚,怎承受得了回忆故国的伤痛!
这是一首绝命词,是李煜被毒死的前夕所作。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年),宋军攻破南唐都城金陵,李煜奉表投降,南唐灭亡。三年后的一天,宋太宗派人去探视李煜,李煜说:"当初我错杀忠臣潘佑、李平,悔之不已!"大概就是在这种心境下,李煜写了这首《虞美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北宋他乡的这轮明月,也照耀着南唐的故国江山。你说这愁有多大、多深呢?除非一江汹涌的春水,再无可比!
据说,宋太宗就是在看完这首词之后,给李煜下了牵机药,把他的痛苦结束在了他四十二岁这一年。
明月之下,一切都已不堪回首,这听起来是更加悲伤的心境。但李煜高出的那一层境界,在于他的词作,写出了明月千古不曾陨落的一面。
当初刚从父亲李璟手里接过江山时,李煜也曾意气风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那时他眼里和心里的月色,清淡而柔和;
南唐灭亡,李煜刚被囚禁于汴京时,他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相见欢》)月犹在,只是形状如钩,不管是他的人生还是他的国家,圆满都已经不再;
直到最后,经过三年的痛苦和挣扎,李煜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春花秋月"究竟何时才能了?之所以不堪回首,正是因为明月依旧,还是他意气风发时的那轮明月,只是他已不是从前那个自己,故国也已经是别人的城池了。
这样一路看着明月走过来的李煜,看透了它的亘古不变。他的文字踟蹰在不变的明月和变化的人事之间,这比起咏叹月圆月缺,更多了纵深感。
第二层境界:思苦自看明月苦
这前两种境界,或高或低,却都离不开一个"愁",离不开一个"恨"。而中唐时期的现实主义诗人戎昱,用一句诗,开启了望月的更高一层境界——"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华愁。"(《秋月》)
到了宋代文学家欧阳修那儿,他更替月亮证明了"清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欧阳修写这首词,其实也是在离别的时候。
那是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三月,欧阳修在洛阳的任期已满,即将回到汴京。在洛阳的三年,欧阳修是很快乐的,当时他的上司是西京留守钱惟演,他非常支持欧阳修的文学创作,几乎不给他安排琐碎的政务。欧阳修也在这期间结交了很多文人挚友,互相切磋,留下很多佳作。所以要离开时,心里也有很多不舍,他在送别的酒席上,写了这首《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拿着酒杯想把归期说定,可是还没开口就先哽咽了。
虽然一开头就是悲伤的离别气愤,可下一句,欧阳修立刻有了一种反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欧阳修是豪放而豁达的,而且对人生有着深刻的体验,他明白用力伤情,不如珍惜眼前的人和景。所以他在最后说:"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此时只需要相携同游,把满城牡丹看尽,这样才会少些凝重的伤感,无憾地与春风辞别。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这样评价欧阳修的《玉楼春》:"于豪放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这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平常心"吧。其实仔细想想,月亮的阴晴圆缺,正如老子说的:"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月缺的时候是"损",但它正向着圆满迈进;而等它圆满的时候,却也意味着又将走向残缺。
如果我们能用这种变化的心情去欣赏月色、去看待世间冷暖,或许心中的困顿就可以消解了。
又要说到苏轼了。在那一年他与弟弟苏辙共度中秋、共同赏月之前,他曾在密州自己度过了一个"欢饮达旦"的中秋。当时,他因为与王安石政见不同,自求外放,便来到了离弟弟较近的密州为官,可团聚的愿望仍然没能实现。那晚,皓月当空,银辉遍地,苏轼面对一轮明月,乘酒兴正酣,挥笔写下了著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在这首词里,苏轼体现了更高的望月境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既然自古难全,那就以平常心接受吧,只要我们都健康平安,就算远在千里,不也是共赏这轮明月嘛。
第一层境界:月行却与人相随
会有比平常心更高的境界吗?当然有,有人还发现了月亮的慷慨,更有人从明月中获得了信念。
南宋诗人吕本中,有一首著名的《采桑子》,写得很好玩儿,它用一个女孩儿的口吻,嗔怪她的情人——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你为什么不能像明月那样,无论南北东西,都与我相伴相随呢?
这便是看到了月亮的慷慨,不管你是否抬头看向它,它都在那儿,从未远离。
也许在别人眼中很难,可潇洒的"诗仙"李白,很容易地接收到了月亮的情谊。
当年,李白在长安做唐玄宗的御用文人,每当宴请或郊游时,他都会叫李白到场,赋诗记录。
对李白来说,这样的生活久了,便是无趣的。他的政治理想无人留意,心情也孤寂苦闷。
他也曾"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月下独酌》)但"诗仙"就是"诗仙",他天真地"举杯邀明月",月亮接收到这份信任,便回报了他一个光影。于是,他们结成伙伴,"对影成三人。"李白感觉不到孤单了,他在月下欢快地畅饮,"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并且还与月亮相约,要永不分离,"相期邈云汉。"
是不是很傻很天真?是不是很美很浪漫!
李白不仅自己与明月为伴,他还托明月陪伴他的好友王昌龄。
当时,王昌龄被人指生活小节不够检点,因此被贬官离开洛阳。远在扬州的李白听说之后,写诗遥寄——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把忧愁的心思寄托给明暖的月亮,希望它能随着风一直陪着王昌龄到遥远的地方。
对李白来说,月亮真是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
如果说有谁能在望月的境界上超过李白,我知道的,就是南宋词人张孝祥吧。
人们都熟知辛弃疾和苏轼在豪放派词作上的继承和发展,却很少注意张孝祥在他们之间起到的过渡作用。
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张孝祥在岭南做知府期间,受政敌谗言挑拨,被贬官北还,途经洞庭湖。这一天,恰好临近中秋,正常情况下,张孝祥是不是该对月惆怅自伤?可他不是。
在辽阔的洞庭湖上,他乘一叶扁舟,看到湖水明净清澈,水天交融。这朗月星河,也映出了他内心的坦荡。在自由的天地里,他说——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念奴娇·过洞庭》)
没有怨天尤人,只有与天地合而为一的喜悦,而且这种喜悦之情,都难以用语言来传递。
秉性高洁,才会如此自在。而张孝祥又是那般爽朗豁达,中秋时节,虽没有家人在身边,但他要"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用北斗七星这把大勺子,舀尽西江水,遍宴山川,世间万物都成了他的宾客。想一想,这是何等豪迈啊!
张孝祥在中秋的明月下,获得了一份"肝胆皆冰雪"的信念,这不是望月的最高境界吗?
结语
有人因月亮不能长圆而恨;有人因今时月不是从前月而伤;有人看懂了月亮盈亏之间的辩证法则,向月亮学会了平静;有人用月光照彻生命,获得了陪伴与支撑。
你如何看待它,它就如何回报你。月亮如此,万事万物大概都是如此吧。
世界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们,也该公平地对待自己。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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