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结束之后,朝鲜半岛也得以从日殖民政府的魔爪下解放。然而这时半岛南北的政权都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数千万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国民。
这对于双方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无论是想标榜建设民主文明社会的南边,还是希望成为社会主义展示窗口的北方,都需要足够的有文化的国民支持自己的工作。和东亚大陆上百废待兴的中国一样,解放后的朝鲜半岛南北,也在各自的需求中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扫盲竞赛。
从汉字到日文
汉字曾经是朝鲜半岛政权所使用的官方文字。不过由于汉字识别困难,而且和朝鲜语的使用习惯并不能完全匹配,因此长期以来只停留在官方文书当中,无法向平民阶层渗透。
博物馆中展出的朝鲜时代的书籍大多为汉字书写(图源:wikipedia)
于是15世纪时,深感文字难认,民智不开的朝鲜世宗组织了学者,开发了一套适配朝鲜语语言习惯的文字。这也就是现代半岛南北所称韩字、朝鲜字的原型,谚文。
韩国首尔的《训民正音》雕塑(图源:Shutterstock)
谚文虽然借鉴了汉字的方块字形式,但并不具有形声属性,是一种单纯的符号表音文字。换言之,只要学会了表元音和辅音的几十个字母,及其组字规律,就可以直接看字读音。而由于它是根据朝鲜本土语言设计的,因此可以准确地转写口语,所以对于朝鲜族人来说应当是可以轻松掌握的文字。
现代韩语的24个基本字母,根据辅音和元音组合出的字,可以直接根据组合音读出来
但谚文在诞生之初却并不受欢迎。王朝时期的朝鲜士大夫们认为学习谚文就要抛弃高级的汉文,并不同意国王推行谚文。因此尽管这种文字是面向平民而设计的,却依然被朝鲜君臣束之高阁,没有真正普及到民间。
雕像是世宗大王(图源:wikipedia)
没想到19到20世纪东亚大陆的风云变幻倒是成为了朝鲜半岛上文化普及的契机。为了适应新的地缘环境,东亚各国都在努力接受从西方舶来的新概念、新知识,传统的文人知识体系被打碎重组,使用本就勉强的汉字在朝鲜半岛上的生存空间也越来越小。
然而在汉字地位岌岌可危的同时,取而代之的却并不是朝鲜土生土长的谚文,而是日文。
1910年,日韩合并。这对于自认为中华文化真正继承者的朝鲜来说,是一次不折不扣的羞辱,但时势如此,他们也已经无法在正面与日本进行抗争。而和很多殖民帝国对待自己的殖民地一样,日本为了消除朝鲜半岛的反抗意识,在文化教育方面选择了去本土文化,并强制日化。
具体到教育领域,就是当时朝鲜基础教育的“国文”科目实际上是日语课,而朝鲜语反而名为“韩语”,是一门外文课。不仅如此,学校里地位较高的日语教师还会要求小学生在日常生活中不要使用朝鲜语,要用日语交流。
孩子本身是无辜的,他们也是被迫去的学校。但当一代人都接受了殖民语境下的教育,再想反转回来就很难了。所以这种潜移默化的转换是日本在殖民地的传统操作,在中国东北,在中国台湾,在后来的东南亚,日本普遍采取了这种“皇国化”的教育理念。
并不是没有朝鲜知识分子意识到这种教育的危险性,对于那些立志于民族独立的志士来说,推翻日殖民所需的暴力抗争是一方面,在文化上保留朝鲜语言文字的种子或许更加重要。
为了对抗“皇国化”教育,他们掀起了半岛上第一次扫盲高潮,终于把谚文推上了历史前台。
暗中对抗殖民教育
1920年代,在经历了十年左右的日殖民化以后,朝鲜半岛上已经有民间知识分子感到情况不对了。年轻一代的孩子,尤其是日本殖民政府重点关照的大城市孩子,都以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为荣,朝鲜语反而变成了他们心目中的粗鄙之语。这些朝鲜王朝的遗老遗少认为,教育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朝鲜可能永无解放翻身之日。
京畿帝国大学 (图源:wikipedia)
于是在1921年,朝韩现代史上的第一个朝鲜语言协会诞生。这个组织的纲领,便是恢复朝鲜半岛上朝鲜语的使用,并强调朝鲜语才是属于半岛未来的语言,朝鲜的文化想要发展也必须基于朝鲜语的营养。这在已经逐渐接受了皇国统治的朝鲜,是一记文化上的重锤。
当然这些朝鲜知识分子和那些试图以暴力颠覆统治的热血青年不一样,还是有一些斗争技巧的。他们知道在当下的大环境下,很难直接更换日语建立的秩序,于是向殖民政府提出是不是可以增加朝鲜语谚文作为“外语”的教育力度。
但这种要求无异于对现行教育体制的挑战,日殖民政府拒绝对他们的申请给出回应。
随后,协会又在1926年,借世宗推行谚文480周年的纪念日(在朝鲜王朝时代其实根本就没人提起此事),发动了密集的谚文宣传活动,希望鼓动更多朝鲜人参与进来,对殖民政府构成压力。
可依然没有什么效果。
此时正是日本作为东亚地缘斗争参与者最强势的时期,不仅朝鲜半岛无法与其抗争,中国和俄国这两个巨无霸也对日本束手无策,很多熟悉了“事大”理念的朝鲜人其实已经接受了日本的统治。想在殖民政府有力的文化钳制中钻出缝隙,仅仅靠呼吁民族情感是没用的,必须让更多人认识到学习朝鲜语的现实意义才行。
“文盲退治运动”于是应运而生。此时协会打出的旗号,是帮助半岛上不识字的那80%人民扫盲。在报刊的文章上,协会这样问道:“不会写信,看不懂车牌,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朝鲜穷人生活?所以我们一定要扫盲,要识字!”
运动的其他宣传策略也和这篇报刊的核心观点差不多,旨在帮助占穷人们读信、认车牌,方便生活,看上去只是人畜无害的便民教育。但实际上,如果他们真的能让80%的朝鲜人认识朝鲜字,半岛上就能建立起独立的文化认同,为推翻日本殖民做准备。
日殖民政府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场运动背后包藏的“祸心”,派军警四处查收朝鲜语学习资料。但已经晚了,在朝鲜语协会的帮助下,很多青年学生摇身一变成为了扫盲先生,以普及卫生和农科知识为名,下到各地农村普及谚文,在4年时间内为10万朝鲜农民初步扫盲成功。
协会本身也在重新整理朝鲜本土文化成果,统一了谚文文章的写法(整体西化,规定从上往下,从左往右)、厘清了谚文和汉字混用的形式(汉字用于消除同音歧义和表达复杂概念,直到70年代以后才从韩文中完全退出)、精简了谚文字母(谚文最初有28个,随着语音变化,减少到了24个)。
这都为朝鲜光复以后更加全面的扫盲工作奠定了基础。
南北朝鲜扫盲忙
1945年,日本投降,朝鲜恢复自由身,谚文终于等到了大放异彩的时刻。
平心而论,虽然朝鲜语言协会在日殖民时期做出了普及谚文的诸多努力,但由于需要掩人耳目,协会自身能力也有限,取得的扫盲成果也只有那10万农民。这与1600万的文盲总数相比,几乎不值一提。所以想让扫盲运动真正起到效果,还得是由政府出面。
在半岛南部,作为临时政府的全国筹备委员会将“普通民众的扫盲”作为政府文教工作的首要任务。
美国对这项政策举双手支持。在雅尔塔会议与苏联“瓜分”了日占朝鲜后,美国一直希望在自己控制的南部建立一个样板式的民主选举政府,但如果在一个全民文盲的国家搞大选,又有谁会相信呢?要让南方的政府有合法性,第一就得让各国相信,南部的朝鲜人知道自己选举时在做什么。
临时政府和语言协会出人,美国出钱,他们很快向4万个村庄发出了朝鲜语和朝鲜历史课本,并在次年暑假派遣城市学生下乡担任扫盲教师。在离大城市最近,表现最好的京畿道,农村文盲率在一年内从68%下降到了22.5%,全国范围的文盲率也下降到了40%。
到了1948年制宪议会选举前夕,韩国范围内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扫盲,继续压缩文盲的数量,至少要让人民能看懂国会议员的谚文名字,以让这场宪法大选看上去更有合法性。
同样,北边也在抓紧时间扫盲。就在1946年2月北朝鲜临时人民委员会成立的同时,扫盲项目也成为了这个临时政府工作列表中的一项。
1946年开设的扫盲班,面向的主要是成年人
作为一个体制特殊的政府,那时北朝鲜的扫盲工作比起南朝鲜还有一些独特的优势。
首先,他们能通过在各级教育部门设立专门的扫盲办公室指导扫盲工作。这些办公室不仅负责制订朝鲜语教材,还能通过基层干部逐户把文盲情况调查得明明白白,给出比南朝鲜更精准的工作计划。
其次,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北朝鲜允许工人们在上班时间识字。当时所有12~50岁的人,无论男女,每天需要在成人学校识字2小时。一些地方扫盲办还在文盲家里挂上“文盲”标记,通过成人扫盲考试的才能把标识拿下来。
第三,和劳动竞赛类似地,识字也可以变成一种竞赛。人们以个人、家庭、班组、村庄为单位展开了识字竞赛,在集体荣誉感和熟人压力的双重刺激下,扫盲运动很快就得以展开。
其成果便是,在朝鲜战争爆发之前,朝鲜就已经基本完成了扫盲工作,而韩国直到50年代末还在做扫盲的扫尾工作。
如今,朝鲜半岛南北的识字率都已经几乎达到了100%,是亚洲扫盲最成功的地区之一。而历史上曾对半岛语言文字形成重大影响的汉字和日文,也已经基本退出了日常使用,唯看土生土长的谚文一枝独秀。
但扫盲的意义,除了建立文化共识以外,更重要的或许还是学以致用,让更多人能高效参与到经济建设当中。
来源:地球知识局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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