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静静等待收网时刻的到来。文汇报记者 王星摄
“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鮆鱼肥”。苏轼笔下留恋的鮆鱼,便是清明时节为饕客们趋之若鹜的长江刀鱼。
每当春季来临,刀鱼都会成群结对地从海里往长江上游洄游,形成渔汛。在此过程中,刀鱼的肉质会随着淡水化而愈发绵软、鲜嫩。而在行家眼里,只有等到了靖江——镇江一带,充分洄游后的刀鱼才是地地道道的“鲜江刀”。因为那里的刀鱼口感会较下游的刀鱼来得更为鲜美。
近些年来,伴随着“节节败退”的产量,长江刀鱼的身价“一路走高”,原本普通百姓餐桌上的美味,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追捧的“奢侈品”。由于产卵后要隔年才会从海里洄游到长江,因此刀鱼在产量上有“大年”和“小年”之分。2012年,史上产量最低的长江刀鱼被炒至高达8000元一斤的“天价”。
如今,又是一年清明。曾被喊至“天价”的长江刀鱼,眼看着又要遭遇另一个“史上最低”的“小年”。这几日,记者又一次来到以“长江三鲜”而闻名的江苏省扬中市,跟随渔民一同出船寻觅鲜江刀的踪迹,感受“刀鱼季”的点滴变化。
“扬中菲尔斯金陵大酒店,订完。长江大酒店,订完。新世界大酒店,订完。汉庭酒店(江洲东路店),房源紧张,需信用卡担保……”出发的前三天,记者打开某知名订房网站查找周末扬中的酒店预订情况,可供选择的近20家酒店里,除价格在百元上下的小旅馆尚有空房外,绝大多数都已挂起“免战牌”。
“没办法,每年这个时候扬中的宾馆都很难订,除了来吃刀鱼,还有来吃河豚的。扬中一年一度的河豚美食节,牌子已经打得蛮响了。下次要来,至少要提前个十天半个月就得订宾馆。”一位当地朋友在电话里“友情提示”。
扬中难寻“本地刀”
一般客人来扬中,河豚刀鱼都会想吃,河豚是人工养殖的,价格稳定。刀鱼嘛,这些年价格飞涨大家都知道,“尤其是本地刀,你们要是觉得价格高,可以两个人拼一条尝尝鲜。”
3月28日晚上8点,记者来到位于扬中市中心地带三茅镇的汉庭酒店。墙上电子价目表显示的170元一晚的普通标准房,已经悄悄涨到了270元。一位前台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之所以可以涨价,因为这扬中市唯一一家汉庭酒店并非直营而是当地老板自掏腰包加盟的:“自2011年开业以来,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将房价上调,现在还不是最贵的。到清明,房价有可能再涨100元。”
“对了,这附近哪里有吃刀鱼?”
“隔壁弄堂里的长顺酒店啊,刀鱼、河豚都做得好。”
第二天早上10点,记者找到20米开外的长顺酒店。此时,弄内已是一番忙碌景象。右侧的厨房间,和河豚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周长顺正仔细地“监督”摆弄着河豚的大厨们。不大的前厅里,时不时有咨询和订位电话打进来,靠墙的三块白板上,两块已经被预订信息写得密密麻麻。记者照着预订人数粗略数了数,用餐人数估计超过200人。
“今晚还有五六个人的空桌吗?”
“包房没了,大厅还剩一两张桌子,你要的话得赶紧确定。”
“长江刀鱼有吗?”
“有是有的,不过今年长江刀鱼产量特别少。”接待小哥赶紧介绍起了价格:“今天二两以内的880元一条,二两半的1280元一条。”
“这刀鱼是本地的吗?”
“本地的现在还没批量上市,上市了也远远不止这个价格,我们的刀鱼是长江下游的。”小哥说得很含蓄。
“崇明刀咯?”
“是的。其实光尝鲜的话,这个江刀的味道也是很不错的。”
中午时分,天空开始飘起了雨。在油坊镇一家颇具规模的饭店前,停车场被塞得满满当当。定睛一看,除了当地的苏L牌号车,沪牌车占据了半壁江山。饭店的2楼有10间包厢,当天只有4间包厢中午有生意。其中最大那间是12人包厢,被一位当地老板用来宴请一群上海客人。他们的餐桌上,除300多元一位的菊黄豚,还有每人一条近3两的“江刀”:“光这一条江刀就要1500元,不过这也是崇明那边来的,并不是正宗‘本地刀’。自从有了八项规定,纯粹的公务宴请少了,像这类请客一般都说是私人聚会。”一位服务员闲聊道。
当老板不如当工人
陈才保说,要在十年前,即便第一天开捕也不用担心收成。但这几年,每次收网都感觉像在刮彩票:“拉个空网也是很正常的事。”
“地道”的本地鲜江刀,真这么“罕有”?
来扬中前的两周,记者电话联系了四年前采访过的丹阳市界牌镇渔民陈才保。听闻记者要来看他们捕捞本地江刀,陈才保再三关照:“千万别太早来,最近鱼还没到,等三月底的周末过来。”
3月29日晚,记者终于等到了陈才保的召唤:“明早来看我们捕第一网吧。你在思议港等我们开船过来。”
思议港在扬中八桥镇,与江对岸的界牌镇不过短短几分钟航程。第二天早上7点不到,阴沉的天空透露出一丝光亮。陈才保和他雇的工人富民(化名)开着一艘小渔船,缓缓驶了过来。
“捕刀鱼要跟着潮水走。之所以7点前出发,是因为今天7点刚好涨潮。这阵子,涨潮时间每天比前一天延后45分钟左右。”
今年长江段刀鱼捕捞期以江阴长江大桥为界,大桥东边江段的捕捞期为3月1日至4月20日;大桥西边江段的捕捞期为3月5日至3月31日、4月15日至5月10日。“以前只要捕捞期一开始就要忙了,不像今年,干等了20多天。”小船驶到江中间,陈才保朝50米开外的另一艘渔船挥了挥手示意出发。在那艘船上掌舵的,是陈才保的哥哥陈根保。
自2002年起,有关部门开始对长江刀鱼实行限制捕捞。陈才保所在的界牌镇红灯村,如今仅剩8户持有刀鱼捕捞证的渔民。自那时起,陈才保和陈根保兄弟俩由从前各干各的转化成了“协同作战”。8户人家将他们的捕捞范围分成了4块,每两家人组成一队,通过抓阄来决定各自每天的捕捞区域。
“我们今天捕3号档。”两艘渔船顺着右侧江面朝下游开行了大约20分钟,陈才保将船熄了火:“前面水底有艘很大的沉船,3号档的捕捞范围就到沉船为止。”话语间,陈根保的渔船已慢慢靠了过来。富民利索地将连接渔网的牵引绳在自家船上绑好:“今天一共带了12条渔网,每条长18米。”记者看到,陈根保船上的渔网网格大约4厘米见方,渔网的高度约为3米,为了让渔网能在水里充分张开,每条渔网下都绑着数块盖房用的红砖。转眼间,陈根保的渔船又朝着对岸驶去,边开边往江中下网。等差不多拉开了200米的距离后,两条渔船开足马力并排向上游进发,这种两条船“作战”的方式主要是为了从背后包抄顺潮水而上的刀鱼。
等着收网的间隙,富民独自蹲在船尾抽起了烟。说起来,他也是不折不扣的渔民出身。先是在老家靖江捕鱼,接着又承包了渔船,去上海宝山的长江口边捞刀鱼,3年前才到界牌给陈才保打工:“谁不想当老板呢?可刀鱼一年比一年难捞,在上海的时候我还雇了4个工人,结果一年到头算下来,自己赚的钱和工人的工资差不多。”一气之下,富民辞了工人,找了个僻静码头把自家两条渔船一停,来到界牌自己当起了工人:“打工能拿10%的提成,收入基本上有3万元左右,加上其他的补贴,算下来,其实跟自己当老板差不多,又可以少动脑子了。”
过了1个小时,富民看了看逐渐趋于平静的水面,说:“该收网了。”伴随着牵引绳慢慢浮上水面的,正是那一张张流刺网。一网、两网、三网、四网……各种鲜艳的塑料袋和垃圾过后,渔网上终于出现了一条一两大小的小刀鱼和两条以“钱”来计的小小刀。网拉完,陈根保的船再次靠了过来。他家的网上,也挂着一条“一两刀”和若干条小小刀。“这些小刀鱼,最多也就卖个1000元一斤。”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流刺网上拿下放入脸盆,陈才保顺手拿起一条红毛巾,轻轻地盖在这些已没气息的“银刀”上:“果然没什么鱼,跟我预想的差不多。”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这几年,刀鱼贩子比鲜江刀还多。前年新闻里说鲜江刀最高被炒到8000元一斤,但在我们这儿,不可能出现这种离谱的价格。哪怕是3两左右的大刀,清明前也不会超过4500元一斤。”
柳泗港边,陈家的那艘水泥彩钢船并未变模样。见有客来,陈才保的老婆孔爱琴特意开着车,去家里取来一口烧菜的大锅:“上次你来时我们住的房子已经拆迁了,最近刚搬到村里分配的新房,我们的房子在顶楼11楼,有200多平方米。走高速过来的话,一下出口就是。”
孔爱琴告诉记者,这4年,他们家在刀鱼上的收入越来越少。以前主要靠刀鱼生活,现在是完全靠不住了:“就拿今年来说,3月5日开禁,天气一直挺冷的,所以一直到今天才开始有鱼来。明天再干一天,后天又要禁捕了。等4月15日再开禁的时候,清明过了,即便再有量,刀鱼价格早直线下降了。如果说要光靠刀鱼活,这怎么能活得下去?”
八仙桌上,供着一尊观音,孔爱琴每天都会拜上一拜。桌子上,桔子、橙子等新鲜“贡品”应有尽有。角落里那台黑色的点钞机,已蒙了厚厚一层灰。
要是在从前,耐不住性子的孔爱琴肯定会开着船去江里碰碰运气,但今年的这25天“空档期”,她家的3条渔船愣是没出过港:“有啥好试的呢?只要给贩子们打一圈电话,就知道江里有没有鱼。如果过来这一路上都缺货,我们这里就更不可能有。都说我们这儿是刀鱼洄游的最后一站,刀鱼从崇明那出发进入长江,沿途各种大网伺候着,有的网一直拉到岸边,还能游到这里的鱼,就跟唐僧去西天取经一样,不仅是洄游冠军,还是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的。”
可即便如此,各地的市场上,不依旧充斥着各种价格高昂的“江刀”吗?“其实,那些大都是湖刀和海刀,还有穿上了保鲜衣的陈刀。它们盐分高,肉质差,原始收购价最多只有鲜江刀的四分之一,但因为鲜江刀没货,所以也就名正言顺地代替‘江刀’了。一来客人很少有会分辨的,二来谁也不会为了吃鲜江刀而等上好多天。既然来了,总归有什么就吃什么。能不计成本花大价钱吃鲜江刀的,有是有,但毕竟是极少数,更何况现在还有八项规定管着。”深谙市场的陈才保讲起其中的道道。
这几年,长江里的刀鱼少了,陈才保把更多的工作重心转到了“捣腾”虾和螃蟹上:“我现在每年要发很多货去上海,有时候货不够,就去比较偏僻的渔村收。每斤加个10块、20块的,一转手,利润就来了。其实,如果没有渠道,渔民能赚的,始终只是辛苦钱,根本发不了财。”
午饭过后,陈才保开始整理大船上的渔网:“一会儿退潮了,再去抛一次网。等晚上涨潮时收上来,效果应该会比早上好。”
下午2点,记者跟着陈才保登上大船,再一次向江中驶去。所谓的抛网作业,其实是“守株待兔”型的。只需要在平潮时从江面抛下渔网并将其固定在同一水平线上,等几个小时后再一次涨潮时刀鱼便会顺着潮水扎到面前的渔网上。网与网之间,通过拳头粗的麻绳连接。手脚利索的几个人,很快便在江面上布好了阵,掉头返航。从岸边远远望去,由泡沫塑料做成的十几个白色浮筒在江面上拉出了一条晶莹的直线。
下午3点10分,陈才保正蹲在工具船上修补渔网,富民大叫着“不好了”,从堤岸边跑了回来:“绳子断了!”往江面上一看,刚才还笔直的那条线已不见了踪影,一边的浮筒已经七歪八扭,断了线的那头,几个浮筒则干脆横着贴上了对面的堤岸。
“这么粗的绳子都能被冲断,好几年没碰到过了。”在陈才保看来,原因很可能是由于今年的水位低,导致江水流速过快,“干脆让它们再放一会儿吧。”
下午5点半,陈才保、孔爱琴、陈根保还有富民一起开着船去江里“收拾残局”。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4人才把散落在江里的渔网和浮筒全部捞了上来。马达声由远及近,孔爱琴一脸沮丧地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白色小桶,里面是一条一两不到的小刀:“破了两条网,捞了条小鱼。这真的就叫靠天吃饭。”
回到彩钢船,天已经黑了下来。孔爱琴忙不迭地去给观音娘娘点上了三炷香,然后才将小桶里的鱼,连同早上的一起,用泡沫塑料箱装进了冰柜。虽然嘴上都没有抱怨什么,但看得出,今天这样的“开捕”,绝不是他们所期望的。
文汇报记者 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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