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苓岑
标准对于有感性作祟的文学来说,难。但温度,是阅读时心里甚至生理自然的判断,比如:看得汗毛直立,看得暖洋洋的,看得心里一热……把温度引入文学,许多难以划归的作家、作品自然就有了合适的位置。
闲逸自处的作品大抵低温,看得人血脉偾张的作品自然是高温的。而文学温度表的中间,应该给治愈系留一个位置。
相较于善用留白与省略的日式治愈,西方有一种我们不太熟悉的治愈叫魁北克式治愈。加布里埃勒·罗伊的《阿尔塔蒙之路》,就是这样一种中温的魁北克式治愈。作者再现每一个关于生活之忧的细节,借着哲思宽容了每一个误会、争执、遗憾甚至悔恨,定了温暖的调子。其中包含的并非一种诗意的审美,而是越过自我的一份厚重,如同金色的黏稠的枫糖浆。
小说的主题,是错过和遇见。儿时的克里斯蒂娜总是困惑:“只觉得生命一点不平等,一点不公平。为什么所有人不能都从一岁开始,每一年一起往上长呢?”当风吹皱了温尼伯的湖水,随水浪起伏的海鸥隐隐约约,漫上沙岸的湖水退回又来,仿佛都在说着错过;当姥姥家的柜里满满的食物都快溢出来却没人享用,当热闹的人群在喧嚣的温尼伯湖商业区里啃着油腻的炸薯条而老人与克里斯蒂娜静静地坐在湖边,当第一次偶然经过阿尔塔蒙之路后刻意寻找却再也找不到时,当克里斯蒂娜从一个生活的看客———对生活不断地提出疑问,到生活的经历者———对生活下着判断,作出回答,仿佛都在说着错过。
然而,一旦我们坦然接受了这份遗憾,就会和作者一同发现,世间的相遇自有它的道理,无法同步注定了只能错过的步伐,在某一个地方终会相遇:错过意味着前后交错,前后交错才有了路。阿尔塔蒙之路不仅仅只是地图上的某一个名字,一个路标,而是过去、现在与未来交汇的地方,“爱的国度”。
《阿尔塔蒙之路》的暖就在于,作者没有直白地说教,而是用辽阔的原野、敏感的温尼伯湖、舅舅家乡下窸窸窣窣仿佛下雨的小树林以及阿尔塔蒙之路上扑面而来的小山,陪伴着曾经懵懂而好奇的克里斯蒂娜重新经历一种叫做姥姥、妈妈和“我”的错过。
故事的一开头,是姥姥和“我”面对面,是自我与“出身”面对面的譬喻。专横的姥姥像突然而至陌生的出身密码,让克里斯蒂娜看得一头雾水。所谓“出身”,意味着从纵向的时间轴上看自己先辈、长辈的过去,也意味着(如果可能的话)在共处的现在了解先辈、长辈的现在以及同辈的现在。生活中经历的每一个人都像“可怜的老橡树,远离所有树,独自守着一个小小的角落”,但家庭的牵绊又像“山丘上,矮矮的小树,或许生自老树,每一片新叶,在山谷里窸窸窣窣”。这说的是爱中的相遇。但有的时候,爱是惊诧和矛盾。某一天你赫然发现你所抗拒甚至厌恶的潜移默化转移到了自己骨子里,父母一辈子舍不得丢掉的“家什”又摆在了眼前,孩子长成了父母的样子,父母在孩子身上又重活了一遍。
为了写作,为了追求自我,克里斯蒂娜孑然一身越走越远。当她第一次见到温尼伯湖,她想到地窖里守望的妈妈,“她可怜,真的,一辈子从没见过温尼伯湖,没有见过海洋,没有见过落基山,一个个她那么渴望见到的地方,她都说过了,甚至需要的话,坚持要我们放下她,走遍这个世界。我想我有点儿懂了,光有走出去的憧憬,走不出去,心有憧憬,仍会一辈子困在一条小街上”。人的心就是这样,有了还想要更多,但是“每条小小的街巷后,又是无尽的原野,现在这时候几乎都暗了颜色,恰恰这时,与天相接的地方,浓墨重彩的红,无边无际的原野魂不守舍,又悲伤”。你会回想是什么第一次给了你安全感:“屋里一直烤着火,我们吃着南瓜馅饼,剥点榛子、玉米。往窗口放点番茄等红。有些时日,整屋浸透着料汁香,大锅里温火熬着。院里木锯哼哼,两个调,先是清亮,一咬上木头闷沉,像在乐呵呵地允诺:我给你们砍多多的柴火,一整个冬天够够的柴火。整个那段时间,家似准备启航的船,似就要沦陷的城郭,满满的储备:腌菜,魁北克枫树糖浆,不列颠哥伦比亚的红苹果,安大略的李子。马上,又收到了乡下舅舅寄来的吃食:鹅肝,火鸡;十二只鸡,火腿和肥腊肉;几箱鲜蛋和农场产的黄油。夏天的厨房摇身一变成了店铺,我们只用整天泡在里面,霜冻冻住了保鲜期。丰足的秋就是畅爽,或许那时我就知道了什么叫安全感。”
还是相遇。也许就是一个循环,“一切都会在那儿重聚,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所爱的事和物”,“像我们所有人一起,你和她,我和他,一起玩耍,一起穿过生命,伸出手想要遇见……”。
我们总这样在错过中懂得。也终会遇见,在阿尔塔蒙之路。
(作者为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法国文学在读博士,《阿尔塔蒙之路》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