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大约5年前,刚写完回顾其阅读前史的《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吴亮陷入了某种生机勃勃的迷茫,仿佛积存半个世纪的记忆、知识、情感,被这次写作勾起来,一下子涌到他的心里,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呈现。有时候,或许是为了安顿自己的迷茫,吴亮会宣称,他要集中心力写一本“不存在的书”。从他的描述看,那该是一部庞大到足够容纳他敏锐的感受和思虑、丰富的阅读与阅历、驳杂的经验和见解的书。“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现在,那专注培育的生机终于临盆,《朝霞》 升起。
这本盛放着吴亮巨幅心志的作品,也果然足够庞大,25万字一气贯注,笔墨始终不曾衰减。这其中,容纳着19世纪的写实意图,20世纪的复杂叙事;容纳着款款的深情,激荡的欲望,琐细的生活,变形的理想,昨宵的深谈,今日的彷徨……没错,庞大本身并不自动构成一部出色的著作,长于文体创造的吴亮,当然不会任由这庞大流为庞杂,那些敏锐的直觉,过人的机智,不加标点的长文,模拟戏仿的短句,气势磅礴的排比,仍然深深烙着吴亮的文体印记。
只用文体来标志 《朝霞》 的整体性,显然不尽如人意,一定遗漏了更为重要的、内置于作品的某种要素。那些看起来无法聚至一处的庞大组件,肯定经过什么特殊的处理,才得以在一部作品里怡然相处。或许是小说里所说的旁观者态度?“他许多经验都先由观察得来,还有良莠不齐的阅读,饥不择食阅读,沉溺在形形色色书里,世界消失了,世界在书本中,世界在世界里,所有关于世界的概念与描绘,用来掩盖世界的另一个世界,被这个世界封锁的另一个世界。”不管是来自世界的经历,还是来自书本的经验,甚至是抽象的思考,只要写进书里,吴亮都能在其上笼罩一层旁观者的色彩。经过这旁观者的反思,万有不齐的素材不再互相扞格,而是褪去自身不溶性,汇入了流淌不息的文本之河。没错,让作品呈现出浑然之感的,正是这个因旁观而来的反思。
《朝霞》 的反思是双重的,既有当事人彼时彼地的反思,也有叙述者此时此地的反思———小说发生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物各自行动,却并非有意地不时停下来,思考自己置身的社会和生活;在此之外,则是叙述者在写作当下非常自觉的反思。双重反思聚集在一起,原本单向的时间变得可逆,可以不停地前后移动,却又在思想中形成另一条绵延的河流。这移动着的时间,让小说里那些当时的少年,既保持着自己的青春气息,又有着对这青春的回溯性省察。于是,《朝霞》 就不只某种刻意保持的单一叙事,而是把作者以往的写作技能全部调动了起来,把他“幼年时期的童姿,初学时期的技艺,盛年时期的作派,老年时期的姿态等,都保存在自己的现艺之中”。惟其如此,这庞大的新作,才不是一个写作近40年的人的荣誉收集篮,而是一次属于他自己的写作历险记。
那个年代的社会变动太过剧烈,也太戏剧化了。小说写作者也往往会把某个特殊的事件节点,作为天然的时间段落,让人物在框定的范围里经历自己的命运起伏。《朝霞》 明显的反思色彩,让它摆脱了后置的时间设定,时代潮汐不再是小说的重点,叙述者致力的,是他切身感受的生活之流,是时间的自然节奏———身边朋友的离去,遥远的人的死讯,懵懂的情爱,老鼠引起的恐惧,白蚁制造的混乱……那反思的叙述者,在某段经历中的一个顿挫,就是一次缓慢的成长。“菌子消失了,但菌子的气味留在空气里”,这个按自然节奏生长起来的小说,并没有弃绝人物置身其中的时代,时代仍然无处不在,只是不再耀眼如人世的唯一,而是如它该是的那样,与人生长在一起,与人的生命节奏生长在一起。
这样的生长方式,有效地纠正了人们对那个时代的刻板印象,也避免了人们把所有过错诿过时代的方便借口———人在时代之中的样子,不正是时代的样子吗? 无论社会的螺栓怎样拧得越来越紧,无论个人的螺纹怎样日趋平整,起码有这样一个自觉的旁观者,艰难地长成了积极的反思者。同时,他也用这本书,进入了他疏离在外的生活,见证、也完成了他复杂的成长。当时社会的种种纷乱境况,个人狭窄却也不无缝隙的生长空间,大大的悲伤,小小的欢愉,都在这旁观者的头脑里氤氲过,生成独特的旋律。面对如此少见的成长,我们得试着轻微调整自己的阅读期待,以便跟上这本小说自身的节奏,包括它风暴样倾倒下来的思考和想象。
“说到才气,乃至不世出的天才,与其说是靠优于其他人的才智及社会教养,不如说是靠将这些条件予以转化及调整的能力。”不管一个人身经的时代如何庸碌、苍白、纷繁、凌乱,也不管它如何伟大,如何光荣,人的精神探索达至的高度,最终是由人创造出来的精神产品决定的。那些创造者,“就像稀有动物,无论生存条件怎样严苛艰难,他们仍然受到了上帝的眷顾,他们在沉寂中一遍一遍默诵他们自己的语言,他们不需要任何学院的培训,就像彼得和莎士比亚一样,突然有一天破土而出”。(作者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