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以话剧视角观照戊戌变法中的人性,在北京演出时引发热议。赵涵摄
导演田沁鑫。解飞摄
2015年尾,一部名叫 《北京法源寺》 的新戏在北京引发热议。该剧在天桥艺术中心首演后又在国家大剧院加演10场,票房空前火爆。纵观近年本土原创历史大戏,鲜有一部像 《北京法源寺》 那样,激起各方评论家的参与热情。
对于导演田沁鑫而言,《北京法源寺》 无疑是她去年最具力量的创作。这部戏从小情小爱、饮食男女中跳脱出来,叩问家国命运、历史格局,挑战历史正剧最是吃力而难讨好的现状。“复杂性是中国气质,复杂性也属于中国人”“中国气质为何不能自信表现?我们可是生长在一个有五千年文明的国家里。”日前,导演田沁鑫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细说她对戏剧、对民族文化与审美的种种思考。
精英要和国家“谈恋爱”,戏里戏外皆如是
《北京法源寺》 舞台上站着的,是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光绪帝等这些响当当的晚清人物,随便哪一人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的重要人物。三小时的演出浓缩庞杂的叙事命题———民族,如何破危局;精神,如何通思变;俗世,如何安此生。
第一次和田沁鑫谈 《北京法源寺》,她说做这部戏的目的不在于对历史定论。历史总是扑朔迷离,人们得去从容发现。持续一个多月的演出中,田沁鑫坐在观众席间,看着台上那些有历史争议却也鲜活、有趣的人物,她发现了一群执着于事、执着于心的人。“这部戏里有人的复杂性,有我很久没有在这个时代看到的、激昂地活着的人,他们有非常的勇气去跟国家谈恋爱,超越了小我的气质。”
庙堂之深,江湖之远,历史的回望与文明的生长,关于精神,关于思想,在田沁鑫看来这一切的一切是具有复杂性的,而这也成为 《北京法源寺》 的艺术逻辑。谭嗣同、袁世凯、慈禧太后和大小和尚这些人物身上无一不展现着这种复杂性。
“很多文艺作品之所以水平上不去,就是因为在展现民族特色时,太过简单化。”田沁鑫认为,包括戏剧在内中国的各种艺术都有非常强的复杂性,就像饮食文化传递出的哲学:八大菜系、煎炒炖煮,做戏何尝不也是在“烹小鲜”?
复杂性是中国气质,复杂性也属于中国人。她说起对于当代中国的表达:都市社会里的中国男性和女性,很善良却也很脆弱。他们很缺爱,但很怕受伤害,他们一直在这种二元对立中折磨自己。“可是,我们竟然没有能力去表达爱,我们是一个诗性的民族啊,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遇?”田沁鑫说,中国是一个文化结构复杂的国家。戏剧、电影、电视等艺术手段在反映当代生活时,失去了对文明复杂性的思考,处理成单一性,这样的审美终究是无力的。
“文化资源大国却让我们展现得那么没有根基”
“我们对文化的定力不足。”田沁鑫说,“我们的文化、艺术自信应该是从文明根基上生发出来的。传承中不要保守,要有冲破力,用现代方式把古国文明的艺术风范给说出来,找出一种与我国艺术气质相适应的表达方式。”
放眼当下舞台,外来戏剧作品形成了强烈的冲击,英美文化、印度文化、日本文化……文化陌生感带来的新奇激发了去认识的冲动,然而我们中华民族,对于自身数千年文明古国的认识,其实也是陌生的。“中国是具备亚洲气质和特殊历史文化意义的国家,那么有根基的一个文化资源大国,却让我们展现得那么没有根基,难道不该感到惭愧吗?”
在她看来,华夏文明生长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社会,它的生长力量受中和之美的儒家文化影响至深,同时,也受道家“超脱之虚”、禅宗“意境之说”和楚骚“夸饰之奇”的审美影响。这个文明古国,今天又很活泼地在寻找生机,一个古国正在发新芽。
“中华民族就是我们文明的定义。中华民族是什么? 要靠我们自己去认识、去发现。”田沁鑫认为,我们都应该是这个民族的观众,观照民族也是在观照自身。她既喜欢大漠孤烟直的秦朝,也喜欢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期,唐宋元明清她都喜欢,很棒的是,在戏剧这个道场上,她可以把对文化的自信与热爱落实在舞台上。
“不能老让海外剧目左右我们,我们要影响他们”
2015年,德国邵宾纳剧团 《哈姆雷特》 和铃木忠志 《酒神·狄俄尼索斯》 来中国演出,这两部戏剧以强烈的民族气质深深打动了田沁鑫。“《哈姆雷特》 导演奥斯特玛雅坚持将传统经典用现代化方式来演绎,展现了德国剧团表演的冲击力,这种力量感和残酷性让我动容。而铃木忠志在 《酒神·狄俄尼索斯》 里传承了非常坚定的日本文化气质,节奏稳健。打动我的,就是他们这些民族艺术家坚定的艺术自觉和自信,两出戏的民族气质都很高昂。”
去年是许多大师来华之年,波兰戏剧大师陆帕 《伐木》 和彼得·布鲁克《惊奇的山谷》 给观众带来了高妙的审美思考、生活思考。“大师们传达的不是平常的方便语言,而是超越导师的引导上升到对人类的观照。可能有人认为它并不足以构成一个现象,但是我却认为‘大师,是一个重量级的文化现象,我希望未来每年都产生‘大师现象,。”
“引进名团的目的,是为了启发我们,而不是被他们的艺术话语碾压。”田沁鑫认为,引进名团就是为了学习舞台严明的逻辑和制造技术。
英国的戏剧,是由“莎士比亚”起步的文学性戏剧样式。好莱坞导演斯皮尔伯格曾评价英国演员是全世界最好的演员,这与英国莎士比亚传统和文学精神密不可分。而美国是一个纯商业化的国家,商业是它传统中很重要的部分,美国商业戏剧的工程感和结构感是中国戏剧可以借鉴并且学习的。那么中国戏剧的艺术制式又是什么呢?
“王国维曾总结中国戏曲‘以歌舞演故事,的特点,”田沁鑫说,从先秦的幽,到汉百戏,到唐参军戏,到宋经院本,再到600年前的昆曲,200年前的京剧,中国戏剧艺术中的审美沉淀构成了中国戏剧的可变性和流动性。另外,它的观赏性里还具备着中国智慧,中国式的游戏精神。虽然戏剧这一名词是近代以后从西方而来的“舶来品”,但中国戏剧却不该丢失自己的样式,这其实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中国戏剧要想成为世界戏剧里的重要一级,必须从本民族的艺术特点上来认知自己,”田沁鑫说,“不能老让海外剧目左右我们,我们要影响他们。心念要坚,要有击垮‘对手,的自信,这个地方不能客气,一定不能客气。冲过去,占有他们的审美。只做一半,就不会有震撼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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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给你的2015年创作演出打个分?
田沁鑫:2015年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困境中的突围”。最满意的是我对李敖先生长篇小说 《北京法源寺》 的戏剧改编呈现。完成得还不错,演员们很可爱,演出也得到了观众的认可。不满意的是我的生活,基本一直都在工作中,虽然舞台上晚清大戏看起来是激昂的、热烈的,但其中屈辱的、不开心的东西在我心里都经历了一遍;所以我也很郁结,希望可以找到机会释放。
记者:今年有什么新作,可以现在透露吗?
田沁鑫:今年是汤显祖、塞万提斯与莎士比亚三位文豪逝世400周年,这三位都是我觉得非常棒的文学家、剧作家。关于汤显祖,我一直有一个想要做 《牡丹亭》 的愿望。2016年同样值得纪念中国的一位高僧、同时也是中国话剧的创始人弘一法师李叔同。今年,我们就准备做一个关于李叔同的戏剧 《聆听弘一》,剧场里向上一个世纪的大师询问,该如何突围我们人生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