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特朗勃》剧照。(片方供图)
电影的传主、美国好莱坞名编剧达尔顿·特朗勃的太太曾反复告诫孩子,对外绝对不能泄露 《罗马假日》 这些热门电影的编剧是他们的父亲。
《特朗勃》 这样的传记电影即便在北美电影成绩单惨淡的2015年,也谈不上是特别出挑的作品,它值得被观看,甚至,若干年后它仍然值得被议论,是因为它的拍摄对象,以及好莱坞的一段黑色往事不能留在风中。
电影的传主、美国好莱坞名编剧达尔顿·特朗勃去世已经40年,他的大女儿、电影里的窈窕少女密茨·达尔顿,现在也已是70岁的老太,她看完电影后说:“我父亲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列上黑名单,为了坚持独立人格,他被迫从这个行业里‘消失,。这么多年过去,伤害过他、抛弃过他的好莱坞,把他当作英雄搬上银幕,我觉得挺不容易。”
密茨现在定居在旧金山的湾区,有人一旦知道她的身份,就会流露点景仰的意思:“哇,你是达尔顿的女儿呀!”然而在1950年代,“达尔顿的女儿”这个称呼意味着奚落和敌视。在西海岸“非美运动”制造出的告密与人人自危环境里,她的父亲、她和全家,还有更多和他们处境相似的家庭,被当作带有病毒的异类。达尔顿,这个好莱坞最有才能的编剧,失业,一度带着全家迁居墨西哥城避难,经济拮据,被迫隐姓埋名地写剧本换钱,女儿们因为难以忍受同学的欺负而不得不转过几次学。他在风雨如磐的年份里,写出脍炙人口的《罗马假日》,写出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的 《勇敢的人》,但这些电影上映时,他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演职员表中,他也没能站到奥斯卡颁奖礼的领奖台上。
据女儿密茨说,特朗勃一辈子为之奋斗的是更公平的社会结构、普通人的自由和权利。他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个体。特朗勃作出许多带着文人意气的个人选择时,并不能预见到有一天意识形态的粗暴力量将颠覆他的私人生活,好莱坞工业内部也会陷入最不安稳也最悲惨凋零的一个阶段。
1946年,东西对峙的格局已成,美国国内政治气氛肃杀,之后的6年里,FBI探员的数量从3559人激增到7029人。在这样的背景下,1947年,特朗勃被审查,委员会要他交代出编剧工会乃至整个好莱坞里的美共成员。他认为“告密”是人类最卑贱的行为,拒绝了,因此被判入狱11个月。等他从牢里出来,好莱坞已经没有一家大片厂能公开地雇用他。失业后,他换过各种化名写剧本,比如拿了奥斯卡奖的 《勇敢的人》,他借了制片人小外甥的名字署名。达尔顿太太反复告诫孩子,对外绝对不能泄露 《罗马假日》 这些热门电影的编剧是他们的父亲。在达尔顿写作《斯巴达克斯》 期间,麦卡锡去世,政治空气宽松起来,科克·道格拉斯和劳伦斯·奥利弗甚至公开地去探望了他,即便这样,当时他的写作仍然是秘密的,他的名字也仍然是制片厂的禁区。
电影 《特朗勃》 里有个细节,特朗勃带着女儿们去吃冰淇淋,带着落魄中的心酸,酸楚中的柔情,当他和闺女们拥抱在一起时,银幕上满是“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意思。密茨说,她看到这个段落时,很伤感,又忍不住笑出来,因为,“这太戏剧化了。在我真实的生活中,这一幕从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会带我们去吃冰淇淋的,只能是母亲。我们碰到任何解决不了的事,能找的也只是母亲。”
这是好莱坞的俗套戏剧模式,往事重述时,主角是英雄,更是柔情铁汉。然而现实中,男人坚持着信念和写作,由此而来的全部代价和日常生活的压力,很大程度却是他们的家人在偿付。到如今,好莱坞不再对“黑名单”的往事讳莫如深,但“黑名单”不仅荒废了一群有才能的电影工作者的职业生涯,更给他们的家庭、他们身边的人带去莫大的阴影,这些,是至今被忽视的。特朗勃1948年出狱后,不堪忍受反复审查和骚扰,带着家人远避墨西哥城。因为他失业,家里的经济支柱垮了大半。搬到墨西哥,孩子们要适应新环境,还要学新的语言。密茨记得,她8岁时全家搬回洛杉矶,但状况并没有得到本质改善,他们家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孤岛,她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品尝“局外人”的滋味,这种被放逐的孤独感陪伴她至今。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坐在打字机前,他愤世,但不愁苦,相反,他一直希望家人们不要怨恨生活。但是在贫穷和孤立中,是母亲以事无巨细的耐心和坚忍维持了整个家庭的运转,“如果没有母亲,我们这个家早就垮了。”
1957年,麦卡锡去世的消息传出时,特朗勃难得地流露了一点欢愉,当时,他对女儿们说,他对麦卡锡没有私人的仇恨,他也不认为是麦卡锡个人造成了他们的艰难时日。
但麦卡锡的死并没有解封好莱坞的“黑名单”,要到1960年,《斯巴达克斯》 和 《出埃及记》 上映时,特朗勃的名字出现在编剧栏,那才正式宣告,他和像他一样被好莱坞放逐过的电影工作者们终于回来了。
达尔顿带着家人出席 《斯巴达克斯》 的首映礼,那是密茨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父亲的名字,她至今记得那种兴奋至眩晕的感觉,可她也记忆犹新,当时身边的父亲并没有因为个人境遇的改变而原谅“黑名单”,他对密茨说:“不,这一切并没有结束,存在于那些行为背后的更罪恶的力量没有消失。”当年的“黑名单”造成300多人被审查、失业,甚至流亡他乡,其中包括卓别林和奥逊·威尔斯。
1999年,当卡赞被授予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颁奖现场几乎无人鼓掌,这个拍出过 《码头风云》 和 《欲望号街车》 的导演,不仅在政治的风暴眼里失去了阿瑟·米勒的友情,也在时过境迁后失去了观众和后辈的尊重。至于达尔顿,他用另一种人生阐释着,在噤若寒蝉的环境里,个体何以能坚持“善”,并且以“善”的原则坚持独立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