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里有一场戏,师父坐在长凳上,边动武,边说事。事毕,起身离开。一静一动,一张一弛,恰如整部电影处处留余地的基调。图为电影《师父》海报。
徐皓峰不是第一次接触武侠电影了。论执导,有《倭寇的踪迹》和《箭士柳白猿》;论编剧,有《一代宗师》《道士下山》和《镖门》。可前述种种,都不无争议。倒是新近上映的《师父》,集原著、编剧、导演于一身,斩获了良好的口碑。
武侠与江湖的规制、观念,并未改变。变的,是徐皓峰自己。
表与里的不同:追求真实的武林
论表,《师父》是一部不吊威亚、不耍花腔的片子。有别于传统理解的飞天遁地声光特效,徐皓峰拒绝超人般的侠客。他的镜头里没有武林秘诀,没有武学玄理,有的是实实在在的招式和兵器。
这和徐皓峰的际遇及传承休戚相关。早在他整理的《逝去的武林》里,还原真实武林的意图就已凸显。哪怕是《倭寇的踪迹》,讲述明代戚家军改造的倭刀与名门正派的纠缠,整体的武术设计也是趋于实用。实用予人最直观的感受:冷酷、静态、致命。
《倭寇的踪迹》里,借异域舞女之口,抱怨这种武术的“不好看”。而内行的反驳是,武技取自马术,不为天花乱坠,只求一瞬成败。《师父》的武术也走这个路子,因而不花哨,却紧张,不动则已,动则分输赢、见生死。
论里,《师父》的时代背景特殊。传统的武侠,譬如金庸、古龙、梁羽生,或者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缔造江湖的世界,或者在架空的年代述说侠客的往事。但《师父》立足的民国却不同。
彼时,侠客梦正在褪色,武人在事件中能起到的作用也已式微。取代门派的,是行会或者说行业。关于这个时期,大量文艺作品均有涉及。譬如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譬如张北海原作、姜文正在拍摄的《侠隐》,又譬如《师父》。
民国武林里的侠士武人,想要更深地介入社会,首先面临的就是最直接的挑战:军队和警察。如果引申出来,冷兵器与火器的对决,是大背景的倒置,是前所未有的压迫,催逼着武人变更处事方式与行为准则。
当此之际,旧规矩的承续、新法则的降临,生出大量可诠释的空间。《师父》的故事,由此而起。
冷与热的交替:余味和余地
《师父》的故事并不复杂。身系南派咏春一门兴亡的陈识来到天津,意欲在北方开馆立足,因此结识了天津武行的头牌郑山傲。郑山傲建议陈识用授徒踢馆的方式来达成目的。事实上,这一谋划蕴藏着两人各自的私心:一个为了让门派扬名立万;另一个则希望在退隐之前,打破武行不教真功夫的局面。
按计行事,一切算得上顺利,陈识找了在西餐馆做招待的女子赵国卉为妻,还收下在脚行干力气活的本地青年耿良辰。为防武行在授徒期间寻仇,陈识和赵国卉寄居于乡野民居。
眼看着耿良辰逐步出师,踢下七家武馆,就要实现踢馆成功的目标,未曾料想的转折却突然到来。
代夫守业的邹馆长变生肘腋,联合军界人士,介入了武行纷争。陈识、郑山傲、耿良辰的命运都因此骤变。阴谋浮出水面,人性的光与暗,也逐步呈现。
在处理人物上,徐皓峰是处处留余地的。他拒绝脸谱化的形象,务求真实。而所谓真实,最基础的便是立体。
比如郑山傲,有凛凛的正气,却挥不去背后的名利心。陈识一身好功夫,却逃不过情和欲的纠缠。邹馆长精于谋划,却也有不得已的初衷。耿良辰拜师的动机里,有觊觎师娘的部分,到后来,不离家乡的骨气又占了上风。
如果仔细分辨,电影里没有所谓的英雄和宵小,也谈不上正派和反派。武行里,傻子和骗子活不下去,能活下来的,各有各的难与人言和不明不白。《师父》的精妙之处恰恰也在此。以为是功夫里见真章,其实暗藏了刀光剑影中的叵测人心。而性之善恶不说死,回头来看,又有温暖的情意和不灭的希望。
这般情意和希望,恰恰是延续的江湖气。
比如耿良辰肚子上插着两柄刀,还要抵死跑回天津,看一眼卖茶汤的姑娘,再干一趟脚行的活。陈识收下耿良辰,其实是利用他,充作最利的兵器。可眼见耿良辰生死,最终上演的却是全片的最高潮:独身巷战,全身而退。而师娘赵国卉,从一开始不愿随陈识离开天津,到最终200米外心念相守,说到底,也是内心的蜕变。
看得出,徐皓峰考虑了观众的接受习惯,又融汇了一贯的意图,不把人说死,不将事做绝,在几无退路的地方,使一下力,再宕开,忽然又柳暗花明起来。因此,电影有了余味,观众思存起来,也有了余地。
在《倭寇的踪迹》和《箭士柳白猿》里,徐皓峰更重义理,也更看重观点的传达。《师父》做了改变,虽然对白也精心设计,却有规矩、有尺度、有分寸。武行有武行的规矩,个人有个人的尺度,情感有情感的分寸。
从前谈武侠,浮现眼前的是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游侠少年,或者风陵渡口初相遇的儿女情长。徐皓峰无疑更接地气。他的故事鲜有岳不群似的截然反转,而是一开始就围绕更生动,也更复杂的人性入手。偏偏,这些人物,还处在大时代的倾轧之中,有难以言喻的张力。
当然,《师父》也有问题。譬如武技遭遇专业人士的质疑,譬如人物形象还有粗疏简化的地方。但瑕不掩瑜,或许是《师父》的总体特征。能够超越前作,也令人对后续倍感期待。
在徐皓峰的武侠短篇里,有一部叫《刀背藏身》。这是很好的比喻,刀背不曾开刃,不能伤人,要藏身却也勉强。而愈难的事,进退的可能也愈微妙。可资类比的是,毛姆写刀锋,扉页引《奥义书》的话:“一把刀的锋刃不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至少,《师父》讲了刀锋与刀背,也讲了背后的智慧与勇气。
文汇报记者 傅盛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