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中华译学馆馆长许钧(左)、作家余华(右)
站得笔挺浑身纹丝不动的哨兵,看着干部脚上的皮鞋又看看自己脚上的布鞋,他想通过写作赚稿费买一双皮鞋,这是莫言;青岛仓库的一名卫生员,看着海军医院年轻漂亮的护士们,他想拿起笔当一名海军医院的宣传干事,这是王朔;五年时间拔了上万颗牙的县城牙医,羡慕在街上自在闲逛的文化馆员,于是他想通过写作成为一名文化馆员,这是余华。
昨晚(4月1日),浙江大学中华译学馆与翻译学研究所主办的“如何走上文学之路”对谈讲座上,面对许钧教授的“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提问,余华回温了1998年与莫言、王朔、苏童作为中国作家代表赴意大利参加“我为什么写作”论坛时的回答,这个生动的场景瞬间吸引了排着长龙走进会场的500余名师生,在家乡最高学府的浙大紫金港校区,当代最受欢迎之一的作家余华,在风趣幽默中娓娓道来自己与文学相携走过的三十余年历程。纵然已在当代文坛留下一篇篇举足轻重的作品,而译作远播海外,但当初动力只是“为了当上可闲逛的文化馆馆员”,从初衷是为了让写作改变命运,到经年之后只盼着用写作感知时代,余华和听众分享了对文学的真爱,也传递了文学的感染力。
现场座无虚席,挤满了500余名慕名而来听讲的师生
创作的养料:永远阅读时代最伟大的作品
1985年冬天,余华赴北京将自己的新作《十八岁出门远行》交给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李陀审读,李陀看完后说:“你已经走到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最前列了。”当李陀好奇一个从海盐小县城里走出来的青年,为什么会以令人惊异的思路创作出如此先锋式文学作品时,余华说:“我就觉得这样写有意思。”而这样的“有意思”正来源于阅读,现场,余华回忆,当时他几乎将那个时代所有的作品都读了一遍。与远在北京的著名文学评论家读相同的名著,阅读伟大而拒绝平庸,正是文学阅读让一个受地域局限的年轻人拥有了世界范围内无限延展的创作视野,受卡夫卡影响的成名作就这样诞生了。
文学场域中关于阅读与创作的讨论经久不衰,没有储备何来输出?昨晚,余华用质朴的语言告诫大学生,“读书不是为了挑毛病,而是为了发现书中的优点从而帮助自身的成长。”如果说改变命运的主观愿望让余华走上文学之路,那么广泛阅读的储备积淀就为余华继续文学之路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养料,如今文学早已与岁月一起融入余华的血脉。文学之于余华究竟意味着什么?余华认为,文学是倏然感知时历久弥新的光辉。他和听众交流:当在巴黎街头看着摩肩接踵的人群皆是陌路,余华脑中闪现欧阳修的“人近天涯远”;文学是蓦然惊觉时记忆深处的片段,读至海涅的诗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余华发现这不就是自己儿时在太平间睡觉的感受吗?“当阅读内化于心,当文学的印记深深烙上一个人的人生经历,那文学便永远不会离开了。”
余华作品《十八岁出门远行》
文学的内核:叙述苦难是为了逼近人性的深刻
“在你的小说中为什么你那么热衷于写人的苦难?你究竟写的是什么?”主持人许钧教授替广大读者问出了最关心的疑问——不知多少读者在阅读《活着》时会发出“人为什么要活着”的感喟。余华曾说过“人都写不好,不叫文学家”,文学最本质的部分就是关于人的部分,他也曾尝试书写欢乐,但宿命般地,人无法逃脱苦难,余华的创作亦如是。余华感喟,无数经典文学作品在揭示人性,描写人生,从《蒙田随笔》中人对于痛苦的承受力与宽恕精神谈开来去,到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如此苍白的心》中对于人惊慌力量的神来之笔,深入浅出中,余华为听众讲述严肃文学中如何发现人性、表述人性。
余华代表作之一的《许三观卖血记》便直面人性与苦难,而这令无数读者为之动容的许三观形象从何而来?余华回想,最初只是偶遇了一个在王府井商业街头泪流满面的中年男人,他沉浸在巨大不幸中与这繁华世界格格不入;再思及年幼时日日见到医院供血室卖血、买血、供血的一幕幕人间悲喜剧,这部荒诞中依然有人间温情的作品让他真切地体会到描写现实比形式探索有着更为感人的力量。无论是写实小说、荒诞小说、甚至志怪小说都需要现实的依据作为支撑,余华强调,而这一切也终究是为了逼近人性的深刻与必然。
余华代表作之一《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与读者:文学推进需要创作与修改双重身份
作家是否在为读者写作?自有文学活动以来便被一直提及的问题,余华给出的答案是作家无法为某个或某些具体的读者写作,因为读者群体永远是不可预测且体量巨大的。但写作却永远在为一个特殊而永恒的读者驱动——身为读者的作者。“作家写作的时候有双重身份,一种是作者的身份,还有一种是读者的身份。”余华解释道,“我写作的时候,会有一种感觉,这句话好像写得不好,这个就是我作为一个读者的身份在说话。作者的身份是把情节、细节往前推进,读者的身份是不断修改、把握分寸。”余华在回答观众提问时举例,创作《活着》历时一年,他并没有特别的情感触发点,却在成稿修改时从头哭到尾,极好证明了文学创作时叙述推进的作者,与文学修改时阅读反思的读者,双重身份是如此迥然不同又是如此密不可分。
作家余华为现场听众讲述自己的文学之路
感知时代,文学书写的使命
余华作品至今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广泛传播,如此众多的译介语种甚至可以与《红楼梦》比肩,在跨文化传播与交流中余华又收获了什么?余华的回答是发现自身,更发现自身所处的时代浪潮,如果不是与外域文化的交流,可能很难意识到我们身处的国家究竟发生着怎样惊人的变化。作为60后作家,余华说“中国人只需40年就经历了欧洲400年的动荡万变”。借《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余华告诉大家,每个人都身怀一生用之不尽的财宝,只是我们可能未曾发现;也许当你离开再归来时,你会发现自己的责任与使命。余华的长篇小说《兄弟》便是怀揣着这样的时代命题,展现了中国巨大的时代变化。
余华回忆,一个外国作家将中国的变化归纳为“一个国家 两个世界”,日后他以此为题撰文。《一个国家,两个世界》成为余华近年来与世界的一次踫撞交锋,向读者呈现出了一个飞速发展不断变迁的中国。围绕“个人价值”和“家庭价值”的变迁,以叙事的方式向我们娓娓道出一个事实:“中国过去30年的发展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那样一路狂奔,我们全体都在后面大汗淋漓地追赶,我们追赶的步伐常常跟不上发展的速度。我们发展的速度应该慢下来,应该放慢脚步了。”不断有人对余华近年来的作品提出质疑,认为他不再那个将苦难捣烂了、揉碎了给我们看的余华,余华在讲座中回应,自己只是提供了历史的另一种叙述方式,“感知时代依旧是我文学书写的使命”。
余华参与国际交流,对话30国汉学家
一个有特色的作家从不自我设限,只会自我发现。詹姆斯·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让余华亦想创作通篇对话体长篇小说,于是有了《许三观卖血记》;川端康成《温泉旅馆》让余华觉得“大家都是次要人物多好”,于是《世事如烟》问世;《河边的错误》《鲜血梅花》《古典爱情》分别细仿侦探、武侠、才子佳人小说。早年以极其冷峻的笔调揭示人性丑陋阴暗的角落,是余华;后来以平实的民间姿态呈现一种淡薄而又坚毅的力量,也是余华。讲座中余华透露自己下半年要去欧洲,写作与人生一样,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正如《在细雨中呼喊》中这样写道,“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摸样。”他对于文学的热爱,不仅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更照亮了无数读者的人生。
作者:韩靖超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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