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其上海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上海市名中医
孙武权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推拿科主任、上海市中医药研究院推拿研究所临床研究室主任、教授
徐燕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心血管内科主任医师、海派中医丁氏内科流派主要传承人、教授
海派中医,形成于上海,繁荣于上海,成为我国中医大花园中一朵灿烂夺目的奇葩。为弘扬这份宝贵资源,2011年起,上海将“海派中医流派传承工程建设”列入第一轮中医药三年行动计划,包括丁氏内科、顾氏外科、石氏伤科、丁氏推拿、蔡氏妇科等15个流派纳入其中。此举获得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高度认可,从而启动全国中医学术流派传承工作室建设项目,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推广。
流派非一日所能形成,传承亦非一日之功,各具特色的古老流派在新时代如何应对新形势,以进一步服务大众、服务患者? 近日的第六届文汇中医药文化讲堂上,沪上中医名家热议“海派中医在当下的生命力:传承与发展”。
流派形成离不开文化土壤
如今,我们常提到的海派或海派文化,主要指上海地区的文化风格和生活方式。进一步考据字面解释,海是海洋,汇流百川,意味着开放、容纳;派是派别和流派的意思,意味着个性鲜明独特。
海派文化里,海派中医是重要组成部分,即具有海派文化特征的上海中医药。据记载,上海中医始于唐代,兴于宋末元初,盛于明清。海派中医不是一个新兴医学流派,而是在近代上海特定的社会、经济、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具有地域特色的中医文化现象。海派中医是具有海派文化特质的医学现象,即具有开放、兼容、吸纳、创新的特色。
海派中医的辉煌有目共睹,海派中医的传承也日益紧迫。上海近年来开展海派中医流派传承工作,对中医药事业的发展真是功德无量的事。
正本清源,要做流派传承,先得搞清楚什么叫流派。这里引用一段我认为比较准确的说法,出自上海市卫计委一份文件:中医流派是指某一地区在长期医疗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具有某种特定的医学风格,或以某一诊疗技术、特色技法的传承发扬而构成的医学现象,该流派应具有独特的学术思想或学术主张,有独到临床技艺和诊疗特色,有较为清晰的学术源流、传承脉络和一定的历史影响和公认度。
概括说,我认为构成流派要有三要素:独特的学术思想、独到的诊疗经验、形成代代相传的人才链和学术链。三条缺一不可。
那么,学术流派是怎样形成的?我认为离不开自然环境和人文传统。不同的自然环境和人文传统,会产生有不同的科学思维、方法,造就不同类型的科学体系。发源于黄河、长江流域的中国古代科学,倡导天人合一,强调顺应自然。理解了这个背景,就能明白中医学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医学相结合的结晶。从人类学意义上说,中医学是关于生命和健康的文化,既是一门技术,也是一种文化。
时代、地域的文化特征是中医流派形成的重要土壤。我国近代的地域性医学流派有孟河医派、新安医派、永嘉医派、岭南医派、钱塘医派、燕京医派、齐鲁医派、中原医学、川蜀医派等,都与地域、文化影响有很大关系。
回到上海,正是海派文化缔造了海派中医。近代的上海西学东渐,上海的中医逐渐形成了中西医学汇通的倾向。其次,近代上海经济的繁荣为中医名家办学校、办诊所、办药店提供了各种金融手段,也吸引了海内外中医人才来到上海。海派的经济造就了海派的中医。另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以及新文化运动对海派中医的形成也产生了很大影响,形成了海派中医开放、兼容、吸纳、创新的特点。我们上一代名医大多不来自上海,有来自江苏、浙江、安徽、广东、四川等各地的名医。因为上海是华东地区的金融中心,吸引人才汇聚,流派交融。
所以,裘沛然先生谈海派中医时说,“海派”是无派之派,即海纳百川,包罗万象,各派均归于海,精英高才,聚集上海,汇集成大派,学术海量,不拘一格,吸收众长。这些理解对我们研究海派中医学术内容具有很好的借鉴。
海派中医的学术特点,我归纳了六个方面。
第一,深远的家学渊源,独特的学术经验。
第二,较深的文化底蕴和经典造诣。我近日翻阅石氏伤科的书目,几张处方吸引了我,书法极好,伤科大家的文化造诣真不低。
第三,传统师承与学校教育相结合。近代的上海先后出现几十家中医学校,当年这批人既有家学渊源,又通过学校教育接受了各地中医流派的经验,他们的知识结构很完善。
第四,兼容各派。名医汇聚上海,必然在学校、在杂志、在各种场合互相交融、嫁接,促成在上海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流派。
第五,重视衷中参西。当时,西方的医学、文化和学术思潮也影响到中医界,查阅早期中医教材会发现“中医心理学”“中医病理学”等内容,说明当初已经中西医汇通了。
第六,具有代代相传的人才链、学术链。这是一些有代表性的海派中医能流传至今的重要原因。
海派中医流派里有许多响当当的名字,比如孟河丁氏学派。其中,丁甘仁是孟河学派代表人物之一,他真正出名是到上海以后,特别是办了中医专门学校,培养了大量中医人才。海派中医里时间较长的是何氏医学,从宋代就开始,到青浦白鹤乡青龙村定居,流传了七百六十年,家族里有三百六十多人行医。
另外还有张氏内科、夏氏内科、夏氏外科、顾氏外科、蔡氏妇科、朱氏妇科、陈氏妇科、徐氏儿科、魏氏伤科、石氏伤科、施氏伤科、杨氏针灸、陆氏针灸、朱氏推拿、姚氏眼科、陆氏眼科等。这是根据1998年的《上海卫生志》 摘选的,实际远不止这些,可窥见海派中医当时之辉煌。
最后我想强调从文化角度研究中医流派很重要。过去,我们研究中医流派,偏重研究学术思想、独到的临床经验,这不够,还要研究、传承这背后的文化! 优秀的流派之所以能流传百年,一定是有深厚的文化根基。文化研究对海派中医有三层意义。
第一,有助于深刻领会海派中医学术经验的真谛。我们不光是研究几个方、几个法,还要研究背后的指导思想和学术理念,这就是文化。
第二,有助于传承海派中医学术思维方式。我们研究海派中医,不仅是研究它的技术、经验,还要研究它的思维方式。这些经验和技术到底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维方式? 这都需要加以关注。
第三,有助于弘扬海派中医的人文精神。这样才能真正传承它的核心。
“头势清爽”与南派细腻手法之妙
丁氏推拿流派算是一个新名词。此前上海推拿有三大流派:一指禅推拿流派、滚法推拿流派和内功推拿流派。在上海决定做流派传承工作时,为了协调,有几个老先生提出,上海推拿两个流派的老祖宗都姓丁,那就叫丁氏推拿流派。自此,我们在正式报告中使用丁氏推拿流派这个说法。
上海的中医建设工作很多走在全国前列,中医流派传承就是一例。2011年,上海开始推进流派传承工作。当时全国的推拿手法流派不多,大多还不是纯推拿流派。比如长白山通经调脏手法流派,包含了伤科手法、针灸手法与推拿手法,整合当地几个流派获得这个流派新名称。类似现象还有北京的清宫正骨、清宫理经。探路前行,上海就这样率全国之先开始了流派传承工作。
丁氏推拿流派在清朝同治年间已有,口头流传下来的说法是老前辈李鉴臣把手法传给了丁凤山。李鉴臣据说是御医,但清宫名录查不到他。也有人说他出身少林寺,但相关文献也没查到他。所以,现在只是有这样一个姓名,文字、照片记录都没有。丁凤山是确实存在的,他是清宫的武官,学了一指禅后,回扬州行医,并收了些徒弟。到20世纪初,他的徒弟到上海“闯码头”,把师傅带到上海,然后又收了些徒弟。这十多个弟子各有特色,都有些故事可说。
丁氏推拿的传承中,丁树山这支影响较大。他之下,丁季峰发展出了滚法推拿。丁季峰是丁树山的儿子,在中学时代就接触到一些西方文化,和西医也有很多交往,他是推拿流派里较早开始中西医结合的。
丁树山这支里另一影响较大的传承人是朱春霆,他是丁树山的学生,也是朱氏推拿创始人,他后人提出的“朱氏一指禅”目前已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朱春霆本身的一指禅手法很好,被赞誉为“不二宗师”。他的另一大贡献是创办推拿学校、担任第一任校长,开创了推拿传承从师承教育转为现代学堂教育。
我们做流派工作时,重点放在学术传承、创新研究、临床诊疗、推广应用、文化建设等方面。
流派建设先得确立代表性传承人,丁氏推拿流派的代表性传承人较多,曹仁发、严隽陶、金义成、罗志瑜、沈国权、朱鼎成等。
推拿的传承和其他流派不大一样,或与针灸类似,即手法的传承非常讲究。到底达到怎样的手法,才算标准,这个我们还在探讨研究中。我们梳理了丁氏推拿的学术思想、观点,提出三点:“柔为贵、刚柔相济”“点为主,点面结合”“动为先,动静结合”。这些也都是对临床手法操作的提炼。
这些年,我们还开展了大量继续教育。最早以上海的丁氏推拿流派为主,后来把外省市流派也纳入,大家一起交流、切磋。
在搜集、整理推拿文献资料时,我们发现推拿的旧资料很少,丁氏推拿流派的书更少,这两年我们也在向社会广泛征集老材料。与此同时,我们很注重推拿流派的现代推广,设计了丁氏推拿、海派儿科推拿、健康行走等相关品牌标识。
推拿在我国简单说可分成北派、南派。我们在传承研究中也发现,北方手法相对较重,南方手法相对温柔,这和上海的文化也有关系。上海的推拿手法普遍比较细腻,比如上海的推拿会推人的前额这里,而不会去捏头皮区域,这或许是因为上海人讲究“头势清爽,不好弄乱”。海派推拿讲究手法的细腻技巧,与文化潜移默化的作用不无关联。
这两年为了流派建设,我们也走访了全国一些地方。到扬州发现,这个一指禅推拿流派的发源地,如今的传人很少了,传人目前主要在上海。不过,上海在这一领域做得好的人也越来越少,因为学艺不易,得吸引人来学,还得愿意留在临床,不然手法传承不下去,流派的生命力就成问题。
总的来说,传承是一项重要而艰巨的任务,我们将继续努力推进。
海派中医传承:如何兼顾共性与个性
自2011年上海启动海派中医传承建设工作,我就一直参与其中,六年来获益很多。在此期间我常问自己:海派中医传承,我们传承到了什么?
上海的海派中医传承项目里,有内科、外科、妇科、针灸、推拿、儿科等。听这些海派中医传承人口述历史时,我们有了不少新发现。
比如,国医大师刘嘉湘是丁氏内科的一个分支,60年代时他曾跟随张伯臾老师学习,刘老说,张老看病没什么特定套方,用药平淡,看上去没什么惊心动魄的药,剂量也少,但治疗效果却非常好。张老的治疗特色体现的正是丁派用药特色。
访谈过刘嘉湘老师后,我开始寻找刘老的书,希望加深了解。刘老在科研方面的成果很多,但他的专著却很少。我找到两本他主编的专著,20万字左右,非常薄。这个特点在丁氏其他几家也很明显。比如,徐嵩年老师集一生心血编著 《肾与膀胱证治经验》,也只有13万字。徐老在书的最后列有162张处方,把一生中用得最好、临床经验最足的处方告诉了大家。徐老曾说,书不一定要编得很厚,把学术经验讲清楚即可。
整个丁氏内科十二家传人基地里,传人写的书都很薄。这是我们在推进传承工作时的发现,也给我们启发:快节奏的当下,如果要贪多、贪全地学习,可能就是囫囵吞枣,能总结精华、掌握精髓,或许才是传承要义。
海派中医传承,有共性也有个性。从共性来看,海派中医离不开上海的文化、经济和社会特点。近代的上海踊跃出一批中医人才。论早期中医教学,上海中医专门学校、上海中国医学院、新中国医学院这“老三校”是绕不开的。这三校的教师是来回走动的,在这个学校讲课,也去那个学校讲课,所以形成了很多共性的东西。
论海派中医的个性,以丁氏内科为例,我们对丁氏十二家的流派传承史略梳理后发现,有的著书立作较多,比如陈存仁、秦伯未、严苍山、裘沛然。有的在教学领域颇有建树,丁氏内科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出了五任校长。还有一些人文造诣深厚,比如程门雪、严苍山、秦伯未、裘沛然等,书画水平不亚于专业人士。
谈个性还有一点,我国中医发展史上的很多全国“首创”跟海派中医有关。比如,民国早期热病、伤寒等传染病多,丁甘仁在这些疾病诊治领域贡献很多,尤其是对当时流行的烂喉痧 (即猩红热),丁甘仁形成了独到的诊治经验,造福大众。我们在整理学术思想的同时,将丁氏流派优势病种梳理、收录在大数据库里。
在严世芸老师的带领下,我们还走访了丁氏十二家的不少故居,比如程门雪的故乡婺源、韩哲仙在慈溪的韩家大院、裘沛然在慈溪的裘家村等。我们在当地获得了很多珍贵资料,也从侧面走近大师。比如,在慈溪图书馆专辟一个大房间,全是裘老赠书,我们看了很感动,老一辈重德、重教。
除了个性和共性的梳理,我想海派中医传承里还有“非常道”。我的理解是,非常道是在整个客观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对某些领域的过程、某些领域的认知,有限的一些反应。在这个非常道的思想影响下,我们也在考虑,除了对丁氏内科流派的传承,是不是还要跟其他流派进行交叉学习。
我们跟妇科流派做了交叉,在拜访朱氏妇科传人朱南孙时,我们竟都不知那天正是朱老生日,老太太非常平淡,当场掏出一笔捐款,说要给学校庆生 (上海中医药大学当时正值创校60周年),因为这是她父辈曾倾注心血的地方。短短几句话,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看到老人的情怀。
整个流派传承中,我们的体会是如何从非常道趋于常道,这个常道就是客观事物正常运行的规律,也是我们追求的一个方向。
对话
嘉宾:王庆其孙武权徐燕崔松 (主持人)
问:当下海派中医要传承下去,难度在哪里?
王庆其:我是丁氏流派裘沛然先生的学术传承人,跟裘老20多年,承担这个流派传承项 目有六年,我的体会是传承老中医的经验时,传承医药这方面的难度不大,关键在这一方医药背后的学术思想及对其文化的领悟、传承不容易。记得跟随裘老时,老师不仅要我读历代名著,还教我读四书五经,要背给他听。我当时已经49岁了,每天要像小学生一样背给老师听四书五经,真难为我。背几条原文还不等于学到精粹,传承中最大的难度是文化思想的传承,中医思维方式、学术思想的传承,是难度最高的。
裘老还是 《辞海》 的副主编,知识渊博,出版社问他的难题,他能随口答出。如此道行,我们这代人里很少见了。这也使我感到很有紧迫感。
问:中国传统的技艺传授有家传或师徒,到了近现代又出现学堂教育,中医的流派传承也走了这两条路,未来该怎么走,变或不变,还是变中要有不变? 希望也给上海中医流派传承工程提些建议?
王庆其:现在无论是石氏伤科,还是丁氏内科,都已经把经验写进教材,把学术思想渗透到高等教育系统里。很多名派大家也都是中医药学校的教授,我们有幸专门跟师的,好像“开小灶”,学问又精进些。所以我的体会首先是,海派中医流派传承工程很及时,培养了一批人。第二是,流派将归为无派之派,实际上,这些流派的学术经验已通过现代信息手段渗透到整个中医学术界,我认为目的已达到,至于某个具体流派今后是不是存在,并不重要。最终目标应该是培养人才、造福人民。
徐燕:流派传承工作给我们的最大获益就是两个字:提高。我是流派传承工作者,也是被培养的人,我们的临床疗效、学术研究因此都获得很大发展,病人也有很好的获益。流派传承是一个政府项目,我想,政府项目的最终目的就是造福民众。
孙武权:因为流派传承工作,让我们涉及了一些以前没接触的工作和领域。我感觉像穿越到古代,遍访名山、名师。这些人我们原来不太接触,但接触后发现,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一套学术思想、手法,对我们产生了许多新启发。
本版文字根据第六届文汇中医药文化讲堂现场演讲整理 本版图片均由袁婧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