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写《金锁记》时,只有23岁,她拥有的不仅是才华,还有旁人无可体谅的特殊经历;或者说,她的经历根本是她才华的一部分。也许因为早早体认了这点,张爱玲的小说一贯包含着理直气壮的唯物主义,一般男女作家,都难以企及。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称得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丑怪的女性形象之一;她的丑怪,与环境紧张地融洽着,用作者的妙语来说,“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小说《金锁记》,无论象征美学层面还是写实意味上,均甚难把握,虽为张氏最富盛名的作品,却始终不见电影版问世。不过,2000年以后,沪港两地推出了同名话剧;最近在上海演出的,是许鞍华导演、王安忆编剧、焦媛主演的港版《金锁记》。
话剧在对话和主要场景叙事上基本忠实于原著,熟悉小说的观众,可以轻轻松松跟着演出掰着手指数出那几块最要紧的“戏肉”。舞台布景简易,除了必要的室内室外的转换之外,占据主体部分的室内场景,仅由两扇屏风、一张小桌、几把椅子和一盏落地灯组成,顶多再加一个烟榻。道具全白,屏风是栅栏似的,一条条间隔着细缝,密集地排列着,椅子也是梳背椅。除了营造凉薄的气氛之外,显然是为了具象地表意出“牢笼”的象征。主演焦媛,不愧目前香港最优秀的舞台剧女演员,两个多小时的剧长,从青年到垂暮,她靠着声腔和姿势的变化,几乎一口气不喘地复活了一个尖酸乖戾、鬼气森森的曹七巧,看得人背脊发毛。另外,对话使用粤语,恰巧削弱了原著语言的红楼梦风格,冷吟的意味少了,变得越发高爽凌厉,鉴于舞台剧要求的戏剧化强度,倒也算得合拍。
尽管主基调上保持忠诚,话剧《金锁记》仍然在细节上“出轨”了;而且,这点出轨,可大可小。香港导演许鞍华,触电张爱玲,不是第一回。1984年,她执导了电影版《倾城之恋》。电影里,许鞍华露了点慈母心肠——她在白流苏的脑子里,安插了一个小女孩,每当受委屈,那个小小的白流苏就跑出来,站在马路中间,迷路似地看四周。小说里,白流苏,曹七巧,都是一出场就做了妇人,然而,许鞍华却要替她们追讨“前史”。话剧《金锁记》没有制造童年曹七巧,却给了七巧和小叔子的恋情一个纯情的注脚:第一幕,七巧做了骨痨病人的新娘,代替哥哥接亲的姜季泽,背着嫂子进了姜家大宅。这一背让七巧爱上季泽,让她产生迷信,好像背过了,两人之间就有了什么坚固的东西。虽然,接下来,话剧遵照原著叙事发展,让“黄金的枷锁”日益发挥作用,劈杀了别人,毒害了自己,可惜的是,“你背过我”这条咒语从不曾消散,以至于到了末尾,当七巧扼杀了女儿的婚约,面对全族人的指责时,还要对着小叔子凄楚地喊出“我的三爷”。这样一来,简直令人怀疑,“金锁”是不是不够牢,莫非到头来只是为了“缺爱”的任性打出的幌子?编导者的体恤之情,自然可以为当代观众所理解,却未必是张爱玲的冷眼饶得过的。
话剧编导者巨大的同情心,同样体现在女儿长安的形象塑造上——编导者不忍心让她“变坏”,执著地维持她的纯洁。小说里“越来越像她母亲”的长安被塑造成温柔羞涩的少女,她初见童世舫时的刻意和做作,被重新诠释为小白兔般的拘谨胆怯。因而,免不了,长安和童先生之间,有了一段浪漫爱情。而且,有点偶像剧的意思,这段爱情,是在一把雨伞下发生的。
原著里,长安和童世舫的约会,也有一把伞相陪。那是一把蓝绸伞,话剧里,它被换成了绿色,由长安亲口指定,用来配她翠绿色的旗袍。把伞递给她的人,叫“双姐”,也就是当年从老太太身边派去伺候七巧的丫环小双。小说里,瞧不起七巧、早早嫁了人、不再出场的小双,到了话剧里,跟了七巧母子一生一世。从“小双”熬成“双姐”,怜惜长安,掩护她去约会,这样好的双姐,同许鞍华近作里的“桃姐”,彷佛心意相通了。双姐任务重大,除了递雨伞之外,她还要负责道出总括性的“月亮”隐喻,并代为惋惜七巧的青春。双姐既然做了导演同情心的代理人,张爱玲那旁观的“冷月”到了她嘴里,也就成了知疼着热的知情人。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可60年后有人为老故事撑起一把绿莹莹的雨伞。虽然年长不少,竟比23岁的张爱玲要浪漫心软得多。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