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公主的简历》
陈丹燕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中年,是走过沧海桑田、见过生老病死、留下过恋物者的私家回忆的人生未完成时态。在这本书里,正是这样的中年况味充盈了图文并茂的一切意象、人物离合的一切情节、欧洲古典文艺的一切烙印。这是陈丹燕书写的中年,既有古典的内核,又有先锋的形式。
▲陈丹燕
月季·古典的中年况味
2020年农历八月十六,我们在上海辰山植物园为陈丹燕的新书《白雪公主的简历》庆生。这是继《我的旅行哲学》《驰想日——〈尤利西斯〉地理阅读》《捕梦之乡——〈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等11册旅行散文后,陈丹燕携手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实验小说新文本。作为中国作家中第一个走遍世界的背包客,她边走边写近30年,坚持一个职业作家对历史与现实、时间永恒等问题应有的思索。这一次,她从旅行中凝炼出三个意象,编织出一个首尾相连、图文互文的小说文本,提供了崭新的写作方式和阅读感受。
庆生与赏花之外还有一台重头戏:陈丹燕和植物园的胡园长共同主持了命名仪式,将一株奶黄色重瓣月季命名为“翻译家”,身为世界文学的读者和作家,她用这种诗意的方法表达了对翻译家们的感恩之情。陈丹燕是当代都市文化的代言人,却有着古典的诗意,那是源自19世纪欧美文学的启蒙、20世纪世界文学的拓展、延及21世纪旅行的恒久精神动力。
给月季起名这件事太行为艺术了,简直能让整园花朵自动演起戏剧:“诗人的妻子”彳亍在“柴可夫斯基”旁边,紫色的“赫敏”聪慧又不失忧郁地远眺圆满的“朱丽叶”……花影下的人也在字里行间,人影就像注脚。夜色暧昧时,仲秋圆月带着红尘的红,慢慢升起,赢得所有人的注目礼。天空空,云朵躲,月光像银盐,洒在传说中神仙住过的辰山,定格成一张永远古典的照片。
▲“朱丽叶”是嫁接过的月季
月季,是小说《白雪公主的简历》第三篇“蛇果”中的重要意象。主人公梅是个音乐家,有个分居两地、爱了13年的情人伯恩海德,还有个混血外甥悌尔,他有个日本女友。梅已到了懂得欣赏残花枯美的人生阶段,“如此不堪,但实际上非常耐看”。这便是中年况味之一种:肉身成熟,感受充沛,爱和性时而具象、时而抽象,而且并不总是合体的。
接下去的章节是这一家人各自对爱的追忆。梅的表姐——曾在特殊的年代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女人——写了许多美丽的月季,是回忆爱情时对花对人的观照,也是在莎士比亚、歌德、普希金、普鲁斯特、柴可夫斯基等欧洲艺术家作品中游走的心跳轨迹。再接下去是表姐夫的自白,进入更古老的修道院,去到米开朗琪罗的故乡,进入让埃舍尔得到灵感的古堡,让微小的历史不断被深化,微妙的感官不断被净化。再接下去的章节由悌尔的日本女友书写,写在德岛净琉璃人形剧场的历史深处,写到了日本人偶背负的命运故事,记起了曾外祖母1942年用古庄家的老师傅手染的蓝布一针一线缝出了人偶阿弓身上的和服……
云图·图文小说的新范式
2020年最圆满的月亮升起前,夕阳最后一抹红光下,有人发现天边有大小两片云彩组成了生动的惊叹号!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小说中的第二则故事——设定在陈丹燕最熟悉的上海:上世纪40年代盖的老房子,搬到露台上的缝纫机咔嗒咔嗒地响。故事里的两代女性被同一种疾病纠缠,同一种中药的气味缭绕,“生命真短促,遗传又是如此缺乏想象力”。一对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见证了彼此在生老病死前的成长,或者说,不肯顺从命运。
喜欢看云的母亲向女儿描述了云下的世界:爱情、癌症、草原、血缘、新西兰、爱尔兰……“在照片上,云却是这样激烈不安的面貌”,她还拍下了两朵坐在旧烟囱上的云,“假装自己是烟”。她是要告诉女儿,命运就像云一样“突然显现”。
在书里,我们一口气看到了陈丹燕这么多年来在世界各地拍下的那么多云,虚构的情节与真实的云图完美融合,文字和图像互相激发想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影像的积累催生了陈丹燕这次的实验创作,隔着时空的图片素材在情节中升华为崭新的、直观的线索,极具个性的风格化语言在小说体裁中得到了最恰如其分的展现。就这样,来自数次旅行途中的云成为图文小说中重要的元素——不仅是配图,不再是装饰,而是小说人物构造的一部分,也是作家创作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陈丹燕
云图、月季、人偶……因其细腻丰富的美都足以成为恋物的对象。无论恋物者使用的是镜头还是文字,在反复对焦、失焦、描摹、刻划、联想或留白中,被赋予寓意的这些“物”衍生出其文学性的存在。这些故事感伤而不哀,从容地跨越时空,并连缀起人类历史上无数的绝妙创作,女主人公都有坚韧、多思、睿智的特点,恰如莫言在评价这本书时所言:“陈丹燕持之以恒地描绘和剖析旅行中的世界与自我,她以女性的细密敏锐感知自然的终极神秘,并神游在与世界各地那些曾经的伟大心灵交流的内心世界中。”
人偶·“恋物”的最高级别
内心世界的神秘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我本人最推崇的是小说中名为“悬丝”的第一个故事,因为它有丰富的层次,刻画出中年况味之复杂的内心世界。而且,这个故事中的人偶也最能体现本书的互文性:欧洲的人偶和日本的人形首尾呼应,意象互相套嵌,用第三个故事里的由美子所说的那句话来理解第一个故事最到位:“人形是沉默的、被操纵的,操纵者也是沉默的、被操纵的。”
故事设置在布拉格老城,巴洛克风格的木偶博物馆,以及德国黑塞的格林兄弟故居——陈丹燕曾循着《哈扎尔词典》去塞尔维亚找字里行间的梦呓源头,所以,这样的地理设定读来特别亲切,特别陈丹燕。
美国中年男人本“觉得自己就像这座城堡一样,高悬在自己的少年和老年之间”。 他是在经济危机爆发后被解雇的失业者,但失去的又何止是工作?他藏到百年历史的木偶中去,试图脱离现实——包括妻儿,包括有关灵魂的古老的人生难题——试图读懂德文版的《浮士德》。他要清洁成百上千的木偶,读懂它们的表情、衣饰和背景故事,甚至将自己代入类似的形象:或是穿着亚麻外套的中年男子,或是殷实人家的少年。
自认是一败涂地的中年人,还要奔向魔鬼吗?
人不断与人偶比对,确立相似点;人不断地欣赏人偶的表情,“你脸上那种吃惊最好看”;人在人偶的寓言中寻求移情,“被女人伤害,就像舌头上的黏膜被滚烫的布丁一下子烫掉一样”,“她恪守妇道,视野狭窄,所以是非观才会这样坚硬,她站在丈夫身边,就像一道楼梯上的扶栏那般可靠和乏味,毫无心肝”,“大多数男人在未被击溃前都一样”。 每一张陈丹燕亲自拍摄的木偶照片都恰如其分地担任了主角的配角,第三人称故事里的主人公用第二人称细数人偶的故事,就是这样,作家借人物之口,倾诉出自己对中年的深刻体认。
本再次迎来李平——把《白雪公主》从20岁演到了50岁的中国提线木偶演员,她曾以纯美风格广受欢迎,中年时却深入格林童话的黑暗,明白了女巫“脱离男人们的审美观”所以才是自由的,这才懂了白雪公主的悲哀。去年,她来看过女巫的木偶,还找出了黑塞木偶戏家族的白雪公主。她感应得到古老木偶蕴含的灵力,“林立的线绳是木偶的生命,就像人类命运的轨迹……同时也是悲剧性的”,但她无法冲破自己的瓶颈,仍在寻觅灵感,寻求物我两忘的创作境界。大师告诉她:“天才演员的最后三分心血,常常也不得不烂死在心里。”
当她写到那些天生就会自暴自弃的提线木偶、两米高的小丑带着沉重的眼神、古老的白雪公主木偶身体上留下了历代演员的标记线和绳结、至少有十代孩童看着浮士德木偶从巴洛克时代的忠厚演变成蒸汽时代的失落……我们也读懂了“恋物”的最高级别:那并非物质泛滥的商品时代里对物的消费,而是——本该就是——对人造之物、天地造物、精神造物、时间造物的不断琢磨,领悟,乃至让物再生,永生。陈丹燕已在旅行文学中充分表达了她对于文学造物的痴迷,但只有在小说的格局中才能如此尽情地展现她对非文学造物的文学性凝视。
作家一生痴迷文字,演员一生痴迷表演,这些都是古老的艺术行当,背负着“旧世界的灵魂”,也都要用一生的身心灵去换一点点自足,并自认无法企及圆满。故事里,那两个把自己的灵魂注入提线木偶的身体的中年人形象耐人寻味,特别古典。白雪公主和女巫的灵魂渐渐合一,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的对话渐渐默契。
中年,是走过沧海桑田、见过生老病死、留下过恋物者的私家回忆的人生未完成时态。在这本书里,正是这样的中年况味充盈了图文并茂的一切意象、人物离合的一切情节和欧洲古典文艺的一切烙印。这是陈丹燕书写的中年,既有古典的内核,又有先锋的形式。
作者:于是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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