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沄(中)百岁时,祖孙三代合影
该书为家族三部曲“家园徐望”的第一部。作者为徐静蕾的父亲徐子建,主人公是徐静蕾的祖父徐成沄,现年103岁,曾获抗战勋章。
徐家家族产业曾在湖南湘潭盛极一时,后经商失败,家族败落。抗日战争爆发后,家族中有11人先后参加抗战。徐成沄作为军医加入国民党部队,参加淞沪抗战,立有战功,蒋介石曾签署嘉奖令。不久,徐成沄因牵扯进“桃色事件”退出国民党。此后,参加共产党,挺进大别山,亲见赵锡田被俘,曾为刘伯承医治眼睛。
作者在父亲和母亲口述的基础上,遍查两岸档案,寻访故地。全书史料扎实、情感节制,言有尽而意无穷。
《父亲的军装》
徐子建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947年春,国民党集中兵力重点进攻延安及山东解放区。为了抵御敌人的攻势,中央命令十二万中原解放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把战争引入国民党统治区。
6月27日,天已黄昏,野战军司令部到达了河南台前县。这里离黄河的渡口只有几公里。
医院和伤病员在县城东北面的田庄住下。吃完晚饭,父亲和几个医生到病房看完伤病员正要回房休息,医院刘副政委领着两个骑兵通讯员来了,对父亲说:
“院长叫你马上去一趟司令部,首长的眼睛不舒服。”
父亲说:“刘副政委,我也不是眼科医生啊。”
“要是有专门的眼科医生,就不叫你去了,赶紧准备药品。”
父亲赶紧回屋带上几样消炎药,骑上副政委带来的马,随着两个骑兵,一行四人向司令部赶去。至于哪个首长要看眼病,父亲没有问,军人自有军人的规矩。
空中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天太黑了,路也看不清楚,幸好走在最前面的通讯员,马鞍上挂了一盏挺亮的马灯。那马灯随着白马的快步前后有节奏地晃动着,宽宽的灯芯燃起寸来高的白色火苗,透过圆圆的玻璃灯罩,把前后八九尺的路面,照得亮堂堂的。田野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来,这种清末从西洋传过来的马灯是风雨都不怕的。
路上到处都驻扎着准备渡江的部队,走了半个多小时,连续过了好几道岗哨,进到一个大院子。刘副政委告诉父亲:“刘伯承司令员1916年率领护国军攻克丰都城,在战斗中右眼中弹致残。现在另一只眼睛出现红肿,你好好给司令员治疗一下。”父亲这才知道是给刘伯承司令员看病,心里未免有些紧张,此前他只在大会上见过司令员。
在一个不大的会议室,刘副政委和父亲刚刚坐定,就见到刘司令员和几个干部一起走进来,两人立刻站起来敬礼。刘司令穿着士兵一样的灰布军装,戴着圆形黑边眼镜,一派儒将风度。他微笑着招呼刘副政委和父亲坐下,自己也在对面带靠背的椅子上坐下来。刘副政委说,徐医生是军医研究班毕业的,来给司令员看一下眼睛。司令员点点头,说:“眼睛视物有些模糊,疼痛流泪,徐医生看看是什么毛病?”警卫员端着马灯,父亲赶紧用酒精棉擦了一下双手,轻轻地翻开司令员的眼皮,看到左眼角膜确有炎症,父亲说:“司令员的眼睛是角膜炎,程度比较轻。”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司令员的眼里滴了两滴药水。然后又把消炎药品交给了警卫员,告诉他们每天如何用药。刘司令说:“徐医生,现在工作紧张,我的眼睛你要尽快给我治好。”父亲对司令员说:“司令员放心,您的眼睛滴滴药水,吃点消炎药,几天就会好,注意眼睛不要太劳累,不要用手去擦眼睛,防止感染。”
刘司令员站起身来,客气地说了声“谢谢你们”便转身离去。刘副政委和父亲送到屋门口,然后带着骑兵通讯员借给他们的马灯,当天夜里赶回了医院。
6月29日晚上十点多,强渡黄河的部队集中到孙口渡口。这季节黄河水量充足,滚滚的激浪,卷带着泥沙,不断地拍打着码头的石阶。过了一阵子,强渡的木船从芦苇中陆续开了过来,把舵的船老大旁边站着一个指挥员。全副武装的战士,在几百米外的树林里列队待命,黑压压的望不到头。医院与伤病员随后到达,等待装船的医疗设备也都堆放在岸边,骡马大车和民工的小推车挤在一起,人喊马叫,战前的气氛还是很紧张的。院长和政委前前后后跑着,安排各个部门做好渡江准备。司令部的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摔伤了腿,医院的兽医正在包扎。这是一匹日本大洋马,毛色很纯正,拴在原地,仍然不老实,四条腿跳来跳去。父亲在旁边看着,也帮不上忙。这种洋马高大健硕,速度和力量都远胜中国军马,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忽然,远处传来飞机隆隆的马达声,两架国民党军机轰然而至,四颗照明弹从飞机上投下来,一片惨白的光芒把地面照得雪亮,人们四散躲藏,民工们乱成一团。父亲旁边立着个骡子,目标更大。岸边地势平坦,飞机一个俯冲,子弹像雨点一样泼洒下来。骡子惊了,飞快地跑开,不少人中弹倒下。第二架飞机跟着俯冲下来,连续投下两颗炸弹,其中一颗在十多米外爆炸,父亲的左脚像挨了狠狠的一锤,人也摔倒在地,小腿被弹片击中。照明弹渐渐熄灭了,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医政科长宋欣岚跑过来,卷起父亲满是鲜血的裤脚,见他左腿腓骨被打断了,鲜血从崩破的血管中喷了出来。宋科长立即用止血钳夹住血管的大动脉,进行紧急处理,然后撒上消毒的硫黄粉,又拿出止血绷带包扎。行政处处长谢象晃叫来了担架,父亲被抬上担架送往野战医院。
司令部下令关闭一切灯火,渡口和所有部队驻地实行防空管制,防止敌机再来空袭。在野战医院手术室,窗户用黑布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宋科长为父亲的伤口做了进一步处理,脚上打上石膏绷带。谢象晃拿来一双拐杖,安慰父亲说:“几个月后自己就能走了,这个我有经验。”他说自己这辈子两次险些丢命:“一次是1931年的‘富田事变’,我是红20军172团副官,到平头寨后,红军总部派来警卫连,我幸运地被红12军副官长杨至成保下来。第二次是1936年,在陕北边城一窑洞口守护伤员,只身作战负伤,后截去右腿,就用起了双拐。”
到夜间伤口觉得更疼了,父亲回想自己从军十四年,大小战役经历几十次,这么严重受伤流血还是头一回,也庆幸自己快跑了一步,性命得以保全。给父亲动手术的医政科长宋欣岚,改革开放后是301医院副院长,父亲带我去过他家,老战友见面时甚是亲热,宋院长在小食堂招待我们,要了几个菜,其中还有一条清蒸鲈鱼,我印象很深刻。
6月30日夜间,晋冀鲁豫野战军经过周密准备,在炮火掩护下,从一百五十公里内的八个渡口强渡黄河,渡口的敌人一触即溃,号称顶得上四十万大军的黄河天险,被解放军一夜突破。
医院领导听到父亲受伤,都挺关心。谢象晃处长安排四个民工,轮流抬着担架渡河。二十几天以后,父亲可以撑着两个拐杖站立了。紧接着开始的鲁西南战役,歼敌九个半旅,自己的伤员也被陆陆续续送进医院,更突显了医生严重不足。多一个医生,就能多救几个战士的性命,父亲待不住了。不能独自站立,就把两条凳子搭在一起,放到手术台前,人扶着坐到高处,受伤的左腿在另一个凳子上放直,这样给伤员动手术,每天七八个小时。下手术台时,累得拄着拐都不能行走,得由同事抬着去吃饭休息,伤员与医院的同志都看在眼里,父亲的威信也越来越高。
千里跃进大别山是个艰苦的征程。先是过二十公里宽的黄泛区,泥水没膝,人马车辆都排成长队。时不时还有敌人的飞机来轰炸扫射,行进中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
大军抢渡沙河,部队刚过去,桥就被敌机炸断,大炮、重武器不得不自行炸毁。强渡汝河时,前有阻击、后有追兵,是一场真正的血战。刘伯承司令员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张际春副政委命令再次轻装,焚烧秘密文件。
过淮河则有如天助,七个旅的人马居然涉水而过,医院与伤病员随着后勤部门走在队伍后边。父亲躺在担架上,水流高过抬担架战士的腰部,只得前后左右各增加人,才一步步地过了淮河。断后的部队49团过河不久,山洪就从上游冲击下来。随后赶到的十个师的国民党追兵,面对着滔滔的江水,只能仰天长叹。
从6月30日渡黄河,到8月27日进入大别山,整整五十八天,中原野战军完成了千里跃进的征程。父亲躺在担架上完成了行军征程,也完成了从旧军医到新军医的蜕变征程。父亲不是太善言辞,但从他讲述时候的神情变化,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
进入大别山后,在商城、光山附近,解放军三战三捷,建立了地方政权,并依托山区安置好了后方。父亲所在的军区野战医院,由于伤病员行动不便,没有进入大别山腹地。
大别山区土地贫瘠,给养得不到及时补充,部队过着“数日不得一饱,半月不见油盐”的艰难日子。父亲亲眼看到,年过半百的刘伯承司令员也和指战员一起爬山涉水,还腾出马来驮粮食。部队没有过冬军服,就自己弹棉花,赊购冷布,再用稻草烧灰染成灰色。征程中连续作战,因牺牲、饥饿、伤病减员的情况比较严重,逃跑的俘虏兵也不少。医护人员紧缺,通信员、饲养员都成了看护员,消毒、换药,都要学着做。
安全形势也很严峻,父亲五十年后还清晰地记得卫生部政工干事周雅君牺牲的情形。她原是北京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中等身材,模样也好,对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参军不久,就赶上千里行军,却从不叫苦叫累,机关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她。
那是一天下午,大别山地势高,初秋的太阳晒得人唇焦口燥。她和政治部的几个人外出开会,经过一座破旧的民房,她告诉后面的同伴,进去讨口水喝,大家也没有特别在意。
这是一户普通农家,房门敞开着,她独自进了小院,叫大爷大妈,无人应声。她又敲了敲门框,仍不见有人回答。水缸就在堂屋一侧,水桶、水瓢都摆在那里,她抄起水瓢从缸里舀了一瓢水,仰头就喝。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姑娘仰身倒在血泊里。战友们赶过去时,匪徒已不见踪影。数十年过去,父亲每每提起都叹息不已。
1947年9月,中央决定在全党开展整风运动,同时要求各战区利用作战间隙,开展以诉苦和“三查”为中心的新式整军运动,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
父亲所在单位的“整风三查”运动,是1948年1月到4月进行的。这时父亲已调回河南武安的军区总医院,离晋冀鲁豫军区司令部很近。先是医院里苦大仇深的官兵带头诉苦,然后是挖苦根、找苦源,让全体官兵认识到只有解放全中国,劳动人民才能彻底翻身。整风运动开始时天气还冷,大家挤在会议室,天转暖时就转移到医院前面向阳的山坡上。一个整风小组十来个医务人员,医政科长宋欣岚是组长。
对父亲的批判先从生活细节开始。和别人一样,被批判的人先要站起来,然后接受大家的批评:
“徐成沄,你怎么能用绷带做衬衫?绷带是治疗伤员用的,革命军人非要穿衬衫不可吗?典型的资产阶级作风。”
“全军服装都是一棉两单,就你一个人特殊,是不是还要给你准备一套西服啊?国民党军官的习气一点也没改。”
“院长批给我一堆不合格的绷带……”父亲刚解释了一句。
“这跟院长有什么关系?你出身资产阶级家庭,事实证明,你的思想立场完全是在剥削阶级一边。”
父亲默不做声,虚心听取意见。他填的履历表上,出身写的是“高利贷商人”。
“徐成沄,你作为国民党的高级军官,进入革命队伍,目的是什么?”这话可就严重了。
“自己说是军医,实际是上校附员,什么叫上校附员?这是个很特殊的职务吗?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一直怀疑,你这个上校附员是不是带着什么特殊任务?”
父亲又解释一句:“我去整3师晚了,在编制之外,所以叫附员。”
“用不着狡辩,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向组织交代清楚,来解放区,要执行什么任务?”
“赵锡田被俘了,整编第3师一万多人,为什么单独把你留在身边?你们俩关系很特殊吗?”
还有人敲起了边鼓:“现在,打入我军内部刺探情报的特务可不少。”
父亲百口莫辩,这特务的帽子,可不得了,听着听着,他脑袋都要炸了。晚饭也没有吃,觉更睡不着,看到院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决定去找领导谈一谈。敲开门,领导正在开会,政委见他在门口,叫他进来。父亲说道,我就是一个医生,每天都在开刀动手术,一天也没离开过队伍,不应该被怀疑成特务,说着说着,眼泪就掉出来了。政委说你不要有思想负担,革命队伍搞运动,不会冤枉好人。院长接着说,明天我们派人去了解一下情况。
第二天一早,会议刚开始,政治部主任就来了,对大家说:“徐成沄同志历史是清楚的,组织上了解。参加革命前的问题就不要谈了,其他的缺点错误,大家可以开展批评。”到中午,检查总算通过了。最后一个轮到组长宋欣岚,之前他把关严,最后他自己检查三天才顺利过关。事情过去七十年了,我问父亲经过这样的事,大家心里会不会结下梁子?父亲说那倒没有,战争时期人们的思想比较单纯,从根本上讲还是团结的。
挺进大别山,实现了中央的战略意图。刘邓大军进驻大别山时十二万人,撤出时减员至七万,重武器被丢弃,部队战斗力受到很大影响,但战斗意志依然高昂,信仰依然坚定。
——摘自《父亲的军装》,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徐子建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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