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谷融先生
钱谷融先生最为人所知的是他的《论“文学是人学”》一文,该文写于1957年2月,为参加华东师范大学举办的学术会议而写。钱先生时常称自己是个无能懒惰之人,以前听到他说这句话总觉得他是自谦,前不久读到他的书信时才明白其中的深意。“把懒惰作为一种处世方式,正像为了止痛而求助于鸦片。”一个文人为求自保,逃避批判而“懒惰”,这背后渗透了何等的悲哀与无奈。
《论“文学是人学”》就文学的任务、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评价文学作品的标准、创作方法的区别、人物的典型性与阶级性等五个问题进行了探讨。钱先生反对把反映现实作为文学的首要任务,尤其反对把人作为反映现实的工具与手段。“一切都是从人出发,一切都是为了人。”“人道主义”是这篇论文的关键词,在他看来,“所谓人道主义精神,在积极方面说,就是要争取自由,争取平等,争取民主;在消极方面说,就是要反对一切人压迫人、剥削人的不合理现象,就是要反对不把劳动人民当作人的专制与奴役制度。”字字珠玑,其内蕴弥足珍贵。对于文艺界所争论的李后主词,钱先生认为文艺对于人的表现是通过作者个人的感受反映出来,“如果他唱的很真挚,很动听,为什么又不能引起我们的喜爱,激起我们的同情呢?只要这个人不是人人痛恨的恶人。”
这些论断也许今天的我们觉得并不稀奇,当时,钱先生的文学是“人学”的提出缘于何种勇气?或者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天真”与“率性”。钱先生说写作此文,“我那时也不懂得什么顾虑,只求能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写出来就是了。”他的这一表述不失其真。钱先生“天真”与“率性”究竟来自于哪里?在我看来,它来自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来自庄子的俯仰天地的“逍遥游”,更直接的来自魏晋风度:放达与刚烈,潇洒与淡泊。魏晋之际竹林的啸吟任诞,玄度之筐篚苞苴,管宁之割席物外……令人心灵悸动,追怀一个真致不穷的往昔。
钱先生一生受其师伍叔傥影响颇深。“伍先生向往魏晋风度,襟怀坦荡,独立不羁,时时处处都能率性而行,不事矫饰,对一切追荣逐利、沽名钓誉之徒夷然不屑。”其实,他自身亦师承了伍先生的魏晋风度,“散淡”精神便是其中的一面吧。钱先生喜读《论语》《庄子》《世说新语》,也时有推荐学生去读。我去过钱先生家两次,他都问过我读不读《论语》《世说新语》。现在想来,这些经典,人事隽永奇魄,人物皆有生命。鲁迅先生言《世说新语》:“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钱先生评之:“一个适度的颦笑,一种从容的步态和手势,都可以使一个人显得分外的美。那为后世人所万分向往的魏晋风度,那真率,那洒脱,那光风霁月的襟怀,那雍容逸畅的神宇,又何一不是身心的谐和之发,何一不是灵魂的内在节奏之美呢?我们看《世说新语》里所记载的魏晋人的谈吐,那种清亮英发之音,那种抑扬顿挫之致,再加之以手里的尘拂的挥琶,简直如同欣赏一出美妙的诗剧,怎不给人以飘逸之感,怎不令人悠然神往呢?”我想正是这种率性与洒脱使其喜欢随意地、自由自在地、漫无目的地读书,享受跳出现实的拘囿,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畅想的乐趣。我想正是这种真率与洒脱成就了钱先生,使其由“魏晋风度”走向“文学是人学”。
我与钱先生接触并不多,前后加起来不过五次,其中两次是去他家。当时我在华东师大读博,和其他两位同学一起去钱先生家探望他,知道钱先生喜欢下棋,我仨便和钱先生下起棋来。开始我仨说不会下,请钱先生让我们一“炮”一“马”,钱先生爽快地答应了,我仨奋力拼杀,鏖战数个回合,最后和棋结局。这时钱先生从深思中貌似恍然大悟,笑呵呵地对我们说,你们三个小鬼,还说不会下棋呢,机灵着呢。钱先生的笑容里带着光,我仨亦被他的天真的笑照亮。
2009年10月,在上海鲁迅纪念馆举办“纪念靳以先生诞辰100周年座谈会暨学术研讨会”,钱先生应邀出席。当主持人介绍钱先生是靳以先生的“生前好友”时,钱先生立即纠正道:我与靳以先生并不十分熟悉,我是出于对他的敬意才参加这次会议的。主持人一时哭笑不得。这些生活的细节展现出钱先生的可爱与真率。钱先生是我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也是我的师爷,我的导师杨扬老师时常向我提起他。钱先生的去世让他十分难过,从与他的电话联系中,我能感到他的悲伤,他与钱先生的感情如同父子,我想这也正是钱先生人格魅力的体现。钱先生培养的许多学生已经成为中国文学与文学研究领域的中坚。
时间过去了一年,还记得去年此时在龙华殡仪馆送别钱先生的场景,如昨日历历在目。只是现在于钱先生的音容笑貌且近且远了,唯有翻开他的文集,重温他的思想与言说……
作者:徐从辉
编辑:薛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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