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长期参与高层决策的经济学家王梦奎亲自编选了自己的八卷本文集,最近已在作者家乡的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文集分论文、专著、国际对话、回忆和自述、杂著、书信六大类,是一套较为完善的个人文集。从文集内容看,经济学之外的著述同专业著述平分秋色,有一半的文字并不是经济学论文。不过,这些经济学之外的文字,恰恰是为这位经济学家的人生道路、著作特色作注脚的。不读前四卷,不能了解一位经济学家的学术贡献;不读后四卷,不能看见一位经济学家的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
小子不敏,对著者专业成就的评价,经济学界自有公论,我不必赘言。我只知道,著者在改革开放初出版的《两大部类对比关系研究》,是多年学殖积累和全程参加国务院财委大型调查后发力锤炼的经济理论著作,至今还是一些高校经济专业的参考读物。十几年来,我在陆陆续续读过著者的绝大部分专著和杂著后,早想写一篇我的能力能够承担的文章,初步谈谈王梦奎对读书的持久兴趣、对文章学的探究。收到刚出版的《王梦奎文集》,重新翻阅熟悉的篇章,并没有时过境迁、明日黄花的感觉,反而像在读一篇新作;因为著者彼时学术观点容再商量,著者的文章之美,并没随时间而褪色。
“笔杆子”经济学家
在经济学界,在政策咨询系统,以及理论宣传、党史研究部门,王梦奎不仅是一位直接参与高层决策的学者,还是继胡乔木、胡绳之后,我党自己培养的“笔杆子”之一。上大学时,他虽然读的是经济学,但从小就喜欢读文史哲方面的书,更有杂览的浓厚兴趣,不自觉地进行通识的自我教育,知道人类知识的统一性,以广泛地阅读扩展自己的视野,用源头活水滋养自己的思想,以研究和写文章安身立命。他研读过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许多著作,不只在经典里找立场、观点和方法,也在经济学经典里读到过优美的散文和抒情诗。鲁迅、孙犁的全集,他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和高级干部,曾认真地读过,一生都喜欢。近年,他又重温鲁迅的《故事新编》,还总结自己在知识和工作经历上的欠缺,认为一个研究经济学的专业人员,没在金融系统工作过,是一大缺憾。他这一代“笔杆子”与上一代“笔杆子”相比较,虽然资历悬殊,出身不同,但都是参与枢垣清秘写作的知识分子,有共同语言和共同兴趣。在多年的共处和一起起草文件、撰写专著时,“相谈无杂言”,他总以晚辈的身份,虚心学习前辈对文章写作的执著追求。在一次随胡乔木外出调研中,胡问过他的读书情况,很有点随机考试的味道。问者与答者,实际是在散步中交流各自的读书心得。他还注意记录胡乔木随意的闲谈,把其中有思想、有价值的谈话整理成文,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有一年,胡读到他谈股份制的一篇文章,大为欣赏,并建议在《人民日报》发表。他与胡绳曾在一个单位工作,又是干校“同学”(胡绳语),更在胡绳的邀请下参与《中国共产党七十年》的写作;说起胡绳,他总是充满崇敬和佩服。我几次听他谈起过胡绳早年的著述,对胡的少年早慧啧啧称赞。
王梦奎的第一份职业是编辑。在党的理论刊物工作时,他利用图书馆丰富的藏书,结合本职工作,不断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和写作能力。在“五七干校”劳动时,不少人对前景茫然,他却运去几箱书,曾有研究太平天国的计划。在非常的日子里,他偶然读到契诃夫的小说《打赌》,猛然顿悟、警觉,立即沉下心来,白天在农田干活,晚上读书,不敢让时间虚度。契诃夫的《打赌》并不是作家最好的作品,但小说传达出的哲理、金钱和精神追求、人在孤独时的生存欲望,以及精神需求、发展梯次的关系,有点像英国广播公司著名的节目“沙漠孤岛”,顿然让“五七战士”王梦奎悟道了。这是一位中国经济学者在读外国文学书中获得的如磐定力。编辑、读书、写作,都是和文字打交道的。读他人的书,编辑他人的稿子,对有志于写作的人来说,也是写作的训练,是思想方法、谋篇布局、遣字造句的熏陶。离开干校后,王梦奎到工业领导部门的研究室工作,所学专业与本职工作衔接,理论与实际结合,终于有机会看到大工业的生产过程,奠定了他以后“文章不著一句空”的基础,也对他以后领导高层政策研究机构,研究宏观经济,讲授国民经济学添加了底气。1987年列入“中国经济学家文丛”的《王梦奎选集》,将近一半的篇章是研究工业生产专业化、企业领导制度,以及建立工业体系等问题。我认为,中国本土的经济学家,最重视研究课题的实践性,很少有人在空泛的理论话语里钻牛角尖。
我看到过王梦奎几篇文章的手稿。他这一代人写文章,还是传统的作业方式,真正是在稿纸上爬格子:八开大,每页400字的大稿纸,天地左右留白很大,是专为修改文章留下的空白。他曾自称是“沙滩爬格虫”。上世纪80年代初,学术风气活跃、醇厚,学者的研究写作尚未受网络语言的侵蚀,学术论文是“有机”的。不只是王梦奎,那一代人都是这样写文章的,就像国画家要在宣纸上创作。直到今天,他还是手工劳动,保持传统的写作方式。
呼吁“停收农业税”
1999年,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向国务院领导专送的第一号《择要》,是《关于停收农业税、农业特产税、生猪屠宰税和教育集资一年的建议》。当时还是从减轻农民负担考虑,时间只限一年,但却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提出“停收农业税”,许多人连想都不敢这样想;农民更不敢想。在这份字字有来历、扎实质朴、有极强说服力的政策建议上,王梦奎作为时任中心主任加了这样几句:“今年恰逢建国50周年大庆。我国历史上,每逢国有大典,也多行减免税赋之举,以期举国同庆。”在这份政策建议已很有说服力的文字间,再添这样几句,文章产生历史纵深感;轻敷文采,又增加一个正当理由和说服力,谁曰不然?
以实物交农业税,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财政制度,涉及到地方的利益;方向正确,实行起来却阻力重重,有分教:知难,行亦不易。
2001年,在中央领导同志举行的座谈会上,王梦奎又提出免除农业税的问题。他说:“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有不少盛世减税、遇有国家盛典免税的记载。考虑到:第一,减轻农民负担、振兴农村经济是促进整个国民经济持续快速健康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切入点。现在国家具备比较雄厚的财力,可以更多地扶持农业;第二,加入WTO之后,我国农业面临很大的冲击,国家对农业的补贴将受到限制,而免除税收是最简便易行而又不受限制的支持农业的办法;第三,进入新世纪,全面建设小康社会,需要创造一个安定祥和的社会氛围。如果能在明年宣布永远免除农业税和农业特产税,不仅会成为我国农村经济和整个国民经济进入新的发展阶段的一个鲜明标志,而且会成为永载史册的千古仁政。”
2006年1月1日,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重大事件,是永远取消了农业税!河南是农业大省,但对取消农业税最积极。我记得很清楚,时任河南省委书记徐光春同志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用坚定的语气说:“有人说取消农业税是办不到的,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就办到了!”
经世济用,文采斐然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在《论文》中的名言,把写文章和经国济世联系在一起。科举时代,“策论”是考生的主要考试科目。在流传数千年、作为文章典范的古文中,像商鞅的《农战》、晁错的《论贵粟疏》等,都是为农业、农民建言的政策建议。汉昭帝六年(公元前81年)举行的盐铁会议,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次中央财政经济工作会议,有好几个大夫发言,他们的政策建议,文采斐然,元气淋漓,且体现了中国思想,是重要的历史典籍。今之视昔,我们知道,经济学文章,古先贤原来可以写得这样漂亮!经世济用的文章,因为有思想,有文采,就能流传千年,真正是立言不朽了。在读书中继承传统,步武时贤,是王梦奎永不停息的写作追求。
王梦奎喜欢谈论文章得失,自己经常动手写,也希望同事、朋友、他的学生写好文章。谈起写文章,不善言谈的他话就多了。他自称“杂家”,实际是以经济学为主业、知识结构丰富的通才。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和继承,已渗透在他的经济文章中,在最难显示个性特色的领域,王梦奎的文章言必己出,陈言务去,创立了鲜明的个人风格。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出版《邓小平年谱》时,征求意见稿本送到他这里,他对“市场经济”的表述提了重要意见,得到采纳。陈云去世后,中央组织部领导送给他陈云同志生平,请他提出修改意见。把自己的智慧默默贡献给党和人民的事业,用手中的一支笔为国家效劳,是他这个经济学家的特点。
多年前,王梦奎在给一套“博士短论”文丛写的序言里,提出“文章的四种境界”,分“深入浅出、深入深出、浅入浅出、浅入深出”,并认为深入浅出是最高境界。这是他在长期写作实践中独创的文论,也简明扼要地指出文章写作的通病。他还系统地撰写《文章写作十二题》,较有体系地论述应用文写作。应一些中央国家机关的邀请,他以《十二题》为稿本,面对面地与公务员、研究人员探讨文章写作。在国务院研究室工作时,为了提高年轻研究人员的写作水平,他把自己收集的从毛泽东到鲁迅、郭沫若、胡乔木、胡绳、孙犁等有关写作的文章编辑成内部读物。后来,这本在内部流传的小册子不胫而走,大受欢迎;他又重新修订编排,以《怎样写文章》为书名,公开出版。如今,这本小册子成了全国不少地方培训青年公务员的教材,还成为党校、干部学院的配套教材,也成为书店的常销书。他喜欢钻研为文之道,也希望用一本薄薄的小书,金针度人,弘扬风雅,谈艺论文,为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续命。
了解王梦奎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是不事张扬,潜默内敛的。由于他曾有过的工作经历,使他区别于纯粹的书斋型学者,加之他对文章的精益求精,读者不能只欣赏他的文章的辞章考究。长期参加党和国家许多文件的起草,又主持过好几年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他看问题和分析问题,总是高屋建瓴,辩证思维;用文字表述时力求全面,反对片面性。他心中有数,文章不走偏锋,更不故作惊人之语,随便发表观点,反复搬弄概念。马克思、列宁分析问题的方法和观点,毛泽东写文章的艺术和一生对写好文章的提倡,陈云的经济论著等,都在影响他的文章风格。在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工作时,根据领导的安排,他搜集整理、编辑出版了《陈云同志文稿选编》。这部字数不多,分量很重的文稿,首先在内部发行,中央国家机关干部几乎人手一册。改革开放初,财政经济部门的工作人员从十年动乱中走出来,逐渐看到工作秩序的恢复,找回记忆,从学习陈云深刻冷峻的讲话、文章进入工作状态,把自己的心思安放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来了。当年,我也是这本文稿的读者。从头到尾读过后,脑子里自然冒出“实事求是,不尚空谈”几个字。王梦奎在编辑这本文稿时,了解到新中国成立后经济建设的经验和教训,从思想方法、认识论的角度,默默学习,把领导安排的一项工作当成了自己的专业进修。
王梦奎今年80岁,退休已十年。卸任后,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他还在不停地读书写作,应邀参与中共党史的修订,阅读修改一些有关的调研报告。有些中央领导出版个人的讲话、日记、书稿,征求他的意见,他认真阅读,对书稿体例、文字表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这一辈子,不管身处何处,心里想的只是以自己的所学专业为自己的祖国服务。这甚至成为他的人生价值、他出处进退时不改的初心。是否对自己的祖国有贡献,也是他评价其他经济学家的一个重要标准。清康熙时的文渊阁大学士陈廷敬,曾有一首诗赠已致仕赋闲的朋友魏环溪,其中有两句是:“心事传经留奏草,功名报国在文章。”新中国成长的几代经济学家,都是以文章报国,为国家的富强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把这两句诗移赠长期在中枢参与决策、领导国家智库多年的王梦奎,每个字都落到了实处,仿佛是赠给他的。
作者:卫建民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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