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诗经八堂课》是刘冬颖教授关于《诗经》的最新作品。全书以“风雅中国”之序言开头,点出《诗经》风雅精神的优美与千年传承。正文分八讲,既有《诗经》的起源、基本概念、与当时社会之关系,又有对《诗经》三大组成部分“风”“雅”“颂”的详细讲解,最后点明《诗经》“群经之首”的历史地位。循序渐进,将《诗经》的方方面面娓娓道来。书中图片选自日本学者细井徇绘于弘化四年(1847年)的《诗经名物图》。附录则精选《诗经》名篇数十篇,作详注与评析,信息丰富全面,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抱布贸丝”的经济生活
《诗经》编订中,“采诗”是重要的一环,其目的是让统治者“以观民风”,而经济生活则是民风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诗歌中不可能不反映经济意识和经济现象。《陈风·东门之枌》说:“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这里所说的“市”,即市场,说明由于农业、手工业的发展,已经形成了进行商品交换的固定的市场了。《邶风·谷风》谈到男子喜新厌旧,怨妇控诉丈夫时,以“贾用不售”形容自己如同一个商品,虽是好东西却无法售出去,说明当时商品交换观念已逐步渗透到政治领域和家庭生活中去了。
经济的发展是以交通的发达为前提的,周代统治者花费了大量的物力、人力来改善交通状况。《小雅·大东》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说明当时的官道很宽阔。周代对水路运输也比较重视,不仅疏通了一些河流,而且还注意发展造船业和修建桥梁,《大雅·大明》就有“造舟为梁,不显其光”的记载。舟船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鄘风·柏舟》言情就是从一条船开始的: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髡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比起陆地上的车马行程,茫茫水域中前行的船更能表达沉郁的心境。《邶风》中也有一篇《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行于浊世,就如同泛舸中流。诗中的行舟人“亦泛亦流”,他虽然有万般思绪,却只能随波逐流,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因为这些忧愁得夜不能眠,辗转反侧,就想借酒消愁,可是酒也不能给他解脱。这或许就是他夜晚泛舟的原因吧?诗既实写了诗人的行踪,描绘了泛舟水上的情景,也隐喻了身不由己的处境。
《诗经》中写舟船的句子还有很多。经过多年的经营和努力,到春秋中后期,各国间的水陆交通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规模,商业经济较之周初有了更大发展。各地商贾往来,不绝于途,出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卫风·氓》产生于卫国,卫国地处中原交通的要冲,陆路四通八达,水路亦很畅通。《氓》诗在描写女主人公与氓恋爱的情节中,有“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之句,顿丘在今河南浚县西,与淇水相距数百余里,然而两人却能畅行无阻。而且,氓贩运大量蚕丝,往来其间。这如果没有方便的道路和桥梁显然是不可能的。从《氓》诗中所反映的情况来看,春秋中后期,水陆交通都是非常发达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商业经济的兴盛与繁荣。
城市更是经济繁荣的核心地域,《诗经》对当时的城市生活多有记录,展现了发达的城市文明。如《诗经》中相当一些篇章描写了城市贵族的宴饮生活,足见其奢华铺张,他们在歌乐宴饮中“钟鼓既设”(《小雅·彤弓》),席间是“清酒百壶”“炰鳖鲜鱼”(《大雅·韩奕》),加上美轮美奂的宫室,透露出城市生活的繁荣。在城市建设中,也体现了古人的规划意识。从考古发掘材料看,城市中不仅有宫殿区、居住区,还有手工业区和商业区,城的东部更是商业发达、人们常常活动的地区,所以在《诗经》中才多次出现“东门”的意象,如《郑风·东门之墠》《出其东门》,《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杨》等。
如《郑风·东门之墠》: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首章“东门之墠”,直述女子所思念的意中人居住在城东门,那里有祭场。祭场旁的土斜坡上,长满了美丽的茜草。那一行行的栗树下,是排列整齐的民居,心上人的家就在那里。而《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杨》则记录了城东门外,草木茂密、树荫浓郁,也是陈国青年男女幽会的场所。
《周礼·天官·内宰》说:“凡建国,佐后立市,设其次,置其叙,正其肆,陈其货贿。”周人筑城后即划出一块地方设 “市”(市场),城邑市场里的“肆”,按惯例以所出卖的物来划分,卖酒的场所自然被称为“酒肆”。《诗经·小雅》的作者主要是西周的大小贵族,其中一首宴亲友的《伐木》诗写道:“有酒湑我,无酒酤我。”意思是说,有酒就把酒过滤了斟上来,没有酒就去买来。从诗意看,似乎西周时酒随时都可以买到,人们也习惯于到市场上的酒肆买酒。以货币为媒介的交换,在殷代即已出现,这由卜辞中有“贝朋”“取贝”等文辞可知。西周铭文中有金属货币一百锊买五名奴隶的记载 (《曶鼎》),《尚书》中讲到人民去远地经商,《诗经》中亦有交换和商人营利的诗句。在当时的商业交换中,主要的货币仍是贝,铜也被用作交换手段。同时,“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卫风·氓》),城邑外也存在民间的贸易活动,但一般数量较小,相互交换一些日用必需品而已。
“桑间濮上”的婚恋生活
一部《诗经》,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说“爱”的篇章。从历史上到今天,这些诗篇都给了人们强烈的震撼。温婉的杜丽娘小姐,就是读出了《关雎》一诗的缠绵爱意,才成就了一番“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爱情;“混世魔王”贾宝玉,学《诗经》只学了言情的《国风》,才特别会怜香惜玉。今天有许多解读《诗经》的书,干脆只选了说爱的诗篇,甚至让对《诗经》陌生的读者们误解,似乎《诗经》就是谈情说爱的。因为这305篇诗在历史上被尊为“经”,是古代孩子们的教科书。所以,这本两千多年前编成的诗集,实际上也是古代青年男女的爱情圣经。
《诗经》中写婚恋的诗篇有近90首,反映了先秦时期的许多婚恋习俗:有男女为取悦对方而互赠香草的《溱洧》;有记录当时人多在秋天结婚,“秋以为期”的《氓》;有描述贵族娶妻,妻妾成群的《韩奕》;等等。纳媒问聘也是《诗经》中多次出现的重要婚嫁步骤,《氓》中的女子即是因为“子无良媒”而推迟了婚期。关于媒人,还有另外一词叫“作伐”、或“伐柯”,它语出自《豳风·伐柯》: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之子,笾豆有践。
古代有一种说法,认为男方的媒人称作媒,女方的媒人称作妁;据《说文解字》解释,所谓“媒”是谋合二姓之义,“妁”是斟酌二姓之义。
中国古代婚姻成立有六道手续,叫“六礼”,也叫“六仪”,其具体内容见于《仪礼·士婚礼》,包括:
1.纳采。即男家请媒人去女家提亲。
2.问名。男家请媒人问女方的名字与生辰八字。
3.纳吉。男家卜得吉兆后,备礼通知女家,决定缔结姻缘。
4.纳征,亦称“纳币”。男家给女家送聘礼。女方一接受聘礼,婚姻即告成立。
5.请期。男方择定婚期,备礼告知女家,求其同意。
6.亲迎。即新郎亲自去女家迎娶。
这中间,没有哪个环节能离开媒人。《伐柯》诗中引申意义最丰的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一句,男人找到一个好媳妇,就如斧头要安上一个合适的斧柄,都是有一定的程序的,没有媒人在其中牵线怎么行?诗中提到的“笾”是竹制的盛食物的器皿,“豆”也是一种食器。笾和豆整齐地摆着,先祭祀祖先,继而待宾客,正是婚礼的仪式。因为媒人的介绍,人生大事隆重圆满地完成了!
与今天一样,古代的婚礼也是从喧闹的乐曲中拉开序幕的。《诗经》时代的婚礼祝福曲有很多,《周南·桃夭》就是其中一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扑面而来的娇艳桃花一下子就把人的心灵占满了,给人以强烈的色彩感。“灼灼其华”是桃花鲜丽的样子,“其叶蓁蓁”形容的是桃叶茂密,“有蕡其实”则是桃树的果实累累。诗中从灿烂繁盛的桃花和浓密的桃叶联想到桃树的累累果实,比喻并祝愿新娘子婚后早生贵子、儿孙满堂。《诗经》里颂嫁的诗都写到了对子孙满堂的祝福。多子多孙的热烈向往在《诗经》里比比皆是,《大雅·假乐》篇有“千禄百福,子孙千亿”的句子,典型地反映了“多子多福”的家庭伦理观。“硕人”的高大丰美在《诗经》里屡屡成为被歌颂、赞叹的对象,这是古人对生命、力量和生殖的崇拜所决定的,不是壮硕的女子很难满足那样热烈的生育期望。《诗经》里还有一首婚礼祝福曲,其所取的意象十分有趣,就是现在人人讨厌的害虫蝗虫: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螽斯》)
这首诗的主旨就是“宜尔子孙”!诗中有“诜诜”、“薨薨”等六组叠词,锤炼整齐,音韵铿锵。在远古,人口极度匮乏,人类随时面临灭绝危险,而且由于人类内部的竞争,也急需扩大自身的人口规模,因而生殖就是社会的头等大事。那时候,具有多仔/籽特征的动、植物常被当作崇拜对象,如龟、蛙、鱼、葫芦、桃、瓜,等等。由于螽斯这种昆虫繁殖力极强,年生两代或三代,传说一生可产99子。所以,民歌手才把螽斯编进唱词,再三祝颂“宜尔子孙”。在古代中国的婚庆祝辞中常有 “螽斯衍庆”的词句,就是从这首诗中提炼出来的。
诗由心生,而爱情是人类最纯真的感情表露,也是最值得用诗歌来歌颂的。《诗经》中的爱情诗涉及爱情的苦辣酸甜:有写情侣欢快春游的《郑风·溱洧》,有写两情野合欢娱的《召南·野有死麕》,有写思念之情的《王风·采葛》,有写情侣闹别扭的《郑风·狡童》,有写意中人可遇不可求的《周南·汉广》,有写失恋苦涩的《召南·江有汜》,有写恋爱遭到家长干涉的《郑风·将仲子》等,广泛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男女爱情生活的幸福快乐与挫折痛苦。
作者:刘冬颖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蒋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