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聊李苦禅》
李燕 徐德亮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李燕聊齐白石》
李燕 徐德亮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李苦禅与其恩师齐白石。
现代书画家、美育教育家李苦禅是毛泽东同窗、齐白石首徒、黄胄密友。张君秋敬他懂戏,侯宝林引为挚交,黄永玉认做知音,李连杰与之论武。相声演员徐德亮师从李苦禅之子李燕学画,听李燕聊父亲生活、从艺、传艺的种种逸史趣事,以及李燕幼年时跟随父亲出入齐白石画室的点滴印象,透露了诸多齐派绘画艺术的真传,以及齐白石画作的真伪辨别等,所作系列访谈收为《李燕聊李苦禅》《李燕聊齐白石》二书。
二十四岁,作了齐白石的入室大弟子
徐德亮(以下简称徐):当年您父亲喜欢陈师曾先生的画,喜欢吴昌硕先生的画,那他怎么又拜在齐先生门下了呢?
李燕(以下简称李):用我父亲他的原话来说,“我把北京画国画的都滤了一遍”,过滤的“滤”。这话有点刻薄了,但是我父亲是山东大汉,说话一向直率。“有这么一位老先生,他的画连琉璃厂的挂号屋子都不挂,只能在南纸店寄售。”南纸店寄售字画,是说您的画想卖,到那儿说妥了大概是什么价,然后这画连托裱都不托,就一个单片子,装一个硬木镜框,后头拿白纸一衬,往那儿一戳。卖了,结账分成;老卖不了,人家有句客气话,“您再换一张行不行?”连着换十回都不行,那时候人都好面子,就不往那儿拿了。白石老人的画,那时候只能在南纸店寄售。
徐:那会儿白石老人还不出名呢?
李:略有小名气,可是还受到一些人的讽刺,就说这叫什么?“野狐禅”!“野地里狐狸参禅”,也不是好话。白石老人自尊心很强,刻了一方印,“吾狐也”,我就是狐,你拿我怎么着?当时我父亲发现这位齐先生的画好。第一呢,他有中国传统文人绘画,像八大山人啊、石涛啊这些人的精华;但是同时他这个画,雅俗共赏,就是后来叫作红花墨叶派的风格。一般文人画都是纯墨的,他这个里头有些个颜色,而且用得很鲜亮。
徐:当时有这“红花墨叶派”了吗?
李:这实际是时人这么说的,而不是他自己标榜的。
徐:当时齐先生已经有点要“衰年变法”的意思了。
李:有点儿这意思了,这当然是在陈师曾先生的点化之下形成的。陈先生一句话,确定了白石老人未来的路子,这“红花墨叶派”,雅俗共赏。毕竟老画八大山人风格的不行,卖不出去,曲高和寡啊。白石老人有过去做民间艺人的那段基础,有这个底子,而这个却是别的画家所不具备的。齐白石先生把自己对民间生活的体会纳入他的绘画题材,又把对于民间色彩的理解融入他的大写意画,这样社会就比较认可。所以他的画在南纸店里是经常可见,而且还能卖,卖得非常便宜。再怎么便宜,画能换钱,能吃饭,也是好的啊!我父亲觉得,这位先生的画好,后来又一了解他的出身,也是农家子弟,贫寒出身。我父亲拜师很慎重,用当代著名的美术史论家李松先生的话,他说“苦禅先生拜师白石老人,是一种师生的双向选择”,这话说得很精确。你拜师啊,一旦投错了师之后,你要再想从师门出来,也挺麻烦的。
徐:您父亲也是从多方面了解了他?
李:他当时的结论是什么?“这位齐先生是人有人格,画有画格,这必定是我这辈子的老师。”所以1923年的秋天,他打听到白石老人住在西城大岔拉胡同,租的一个小房。
白石老人那段时间不是住姑子庵就是和尚庙。他说这辈子我跟佛有缘,借庙住,借姑子庵住。
找到地方之后,一敲门,开门的当然就是良锟师叔了,问明来意,请进。我父亲回:“我是乡下人,也不会说这些客气话。”北京是挺讲礼儿的地方,有一套客气话,叫礼数,这些我父亲都不会。进去一看这位老人仙风道骨,那必定是齐老先生。我父亲就很直白地说:“齐老先生,我特别喜欢您老人家的画,我想拜您为师。我现在虽然在洋学堂学油画,就是拿那刷子在布上抹油那种画,但是我特别想画国画,想拜您为师。我这穷学生也没有什么礼孝敬您。等我毕了业之后,找着事情做了,我再好好孝敬您。”
白石老人当年小六十的人了。他是岁数最大的“北漂”,五十六七岁到北京。我父亲当时这种直白非但没被白石老人挑礼,反而这位农民子弟的这种表现,很引起白石老人心里的共鸣,当时就点头应允了。当时我父亲还闹出个笑话,老师一点头,他就赶快磕头,这一磕头不就成了既成事实了嘛,可找着好老师了!过去老北京那个墙叫“四白落地”,就是用那个大白,白垩,刷的墙。所以当时北京人都知道,到人家里离墙得有点距离,不然身上蹭一块白的,对墙不利,自己也不雅。我父亲当时也没看离墙多远,急着就磕头,屋太小,结果脑袋右边蹭在墙上沾了一大块大白,等到抬起头来,只见白石老人捂着嘴直乐——过去老师有师道尊严,在学生面前不苟言笑。其实我觉得脑袋上这块白倒更加重了白石老人对他的感情。从此呢,我父亲就成为白石门下第一位登堂入室的弟子。
登堂入室跟不登堂入室的区别大了,登堂入室就是你能够看老师画画,能听老师直接的传授。这挂名的就不行了,也可能听一两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过些时候见不着了,三年后见面,一问干嘛呢?“我炒股呢。”跟画画没关系了。
徐:您父亲是真正跟齐先生有缘的。
李:登堂入室大弟子。一个星期,白天学西画,夜里三天拉洋车,或者四天拉洋车,抽出来三天晚上的功夫去跟齐先生学画。为什么晚上还能学呢?白石老人太勤奋了,他的全部精力就用在艺术上。社交活动,他基本不参加,什么协会也不入,这是公开说的。1949年后给他挂一名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他根本就不去,美协门儿朝哪儿开他都不知道。他不参加这些活动,或者说极少参加。他早上一起来就画,画到很晚才睡。
徐:所以打这儿起,您父亲就是一边学西画一边学国画?
李:对,同时进行。
那年我九岁,师爷九十二岁
徐:齐白石先生当年就是世界知名的大画家,他的地位再加上年岁的问题,现在见过齐先生的人,尤其是画界见过齐先生的人,肯定已经不多了。
李:很少很少。
徐:所以我想请您聊聊,当年,您是怎么见的齐先生?第一眼看到他有什么感觉?当年您父亲怎么把您带到齐家的?
李:我对我师爷是先闻其名后见其人,可以这么说,我父亲平常谈到自己的艺术经历和教学,举的例证最多的就是他的恩师齐白石老先生。他对白石老人敬若亲父亲一样,确实是恩师。在我没见过齐爷爷以前,齐爷爷的形象好像在我心里已经有了,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家。
当然那时候我太小了,尤其是我小时候不是好孩子,特淘气,淘气得都出名了,所以我父亲去齐老先生家肯定不能带我去。慢慢地长大点儿了,我父亲说:“你不是老想见你齐爷爷吗?快过年了,我带着你到跨车胡同见你齐爷爷,给他拜年。”我怯场,没出去过。我说:“见齐爷爷我说什么啊?”他说:“到那儿你就记住别多说话,先鞠一个大躬,‘齐爷爷过年好!’他要是送你点什么,你双手接,退回来再鞠一个大躬,还是那句话,‘谢谢齐爷爷!’别的说多了你也记不住。”就这样,带着我就去了。
徐:当时您是几岁?
李:我九岁。白石老人是九十二岁。到了跨车胡同一看,白石老人家里,一到过年,去的人真是鱼贯雁行,门就甭想关了,就开着了。进去以后屋里已经站满人了。那时候老师如果坐着,弟子们一般都是站着。他坐在常坐的藤椅上,那真是仙风道骨,甭问这是谁,这人准是齐爷爷。
父亲带着我进去,我按照父亲的叮嘱,进门就先鞠一个特大的躬:“齐爷爷您过年好!”白石老人一看,问:“苦禅啊,这个娃是谁家的娃?”我父亲说:“这我的孩子李燕。”“我没得见过,过去来的不是他?”我父亲说:“过去来的是他哥哥李杭,杭州生的叫李杭,这个是北京生的叫李燕。”
“这个娃过来。”白石老人一招手叫我过去,左胳膊搂着我,右手就掏腰包了。一包一包的压岁钱,老人早就准备好了。拿出一个红包来给我,我赶快双手接过来倒退三步又鞠一个大躬:“谢谢齐爷爷!”老人还挺高兴,就招呼老尹。
老尹这个人其实很有文章可写,他是一个清末的太监。清朝一灭亡之后宫里好些太监、宫女都遣散出来了,这些人有的命运很惨。老尹呢,他就被白石老人收容了。老尹就是一辈子伺候齐老先生,各方面来说是非常的伶俐周到。
当时白石老人招呼老尹,一示意,意思就是把那边那个纸卷拿过来。老尹拿过来当场打开,四尺三开的一张画,画的什么呢?天上飞的鸽子,底下一个篮子,装着俩柿子俩苹果,题的篆字“世世太平”,这是用柿子苹果的谐音。
当时世界上有一场运动叫世界和平运动。因为大伙认为二战结束以后,现在冷战开始了,就怕什么时候起第三次世界大战,大家都呼吁和平,这是那时候世界的大形势。就在世界和平运动中间,毕加索画了一个白和平鸽,成了会徽了。有人说:“齐老爷子,你也画和平鸽呀。”他说:“我以前没有画过和平鸽。”现在有人找我鉴定,拿出来齐老先生一九四几年画的鸽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徐:那肯定就是假的呗。
李:反正白石老人基本上是在1950年以后才画的鸽子。他确实是大师,他说:“我没画过鸽子,我得养几只鸽子看。”这事梅兰芳先生知道了。梅兰芳跟白石老人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们之间太亲密了。梅先生说:“老人家您要看好鸽子,别到别的地方去看,您到我家看,我那儿有好鸽子,都是名种鸽子。”梅先生说话,温文尔雅。
就这样,白石老人就去梅家看鸽子,他就老看,老不动笔。后来我师叔许麟庐说:“您别天天去梅先生家看了,我给您买几只在家里养着吧。”他这一看,把鸽子的最美处全抓住了,一画就美,他后来得世界和平奖跟这不无关系。
但是他留下的鸽子真迹非常少,特别是上头飞着一只鸽子,底下又是“世世太平”题材的,到现在我活七十二岁了,我能知道的大概就三张,我这儿就有一张,这件宝可厉害了。
确实,初见齐爷爷,给我的印象实在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