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凡倾听·一帘风月》
曹可凡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生活中的岳美缇
岳美缇在昆曲《玉簪记》中的扮相
该书是上海知名主持人曹可凡的最新人物访谈录,分“火花”、“火箭”、“火炬”、“火炉”、“火山”、“火石”、“火光”七个主题,三十四篇文章,篇篇有料,字字动情。既有文化老人黄宗英十年前的私人访谈,又有文化国宝蓝天野、蔡正仁、岳美缇、华文漪、梁谷音等起伏人生的回首感悟;既有年代记忆六小龄童、敬一丹、赖声川等的往事追踪,又有热点大咖孙俪、黄轩、林心如等的所思所想……江湖风月无边,可凡倾听,掀一帘而观之。据悉,8月21日晚六点半,岳美缇等昆曲艺术家将亮相本届上海书展,为该书签售。
为毛主席唱《满江红》
舞台上的岳美缇玉树临风、光彩夺目,举手投足尽是风流俊雅,眉梢眼角无不细腻灵动,低吟浅唱句句百转千回。而生活中的岳美缇总是笑容温暖、谈吐谦和,亲切得仿佛一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在与她的倾谈中,古老昆曲的魅力画卷徐徐展开,半个多世纪的艺坛风云历历在目。
曹可凡:据说当年毛主席接受眼科手术,摘取白内障的时候,他要求在手术的过程当中,就专门听您演唱的《满江红》的录音。
岳美缇:这个事情其实我是在十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因为当时是1975年,我那时候还在工厂里战高温,突然之间把我叫到北京去唱,唱了很多词曲。在词曲里面,我突然发现他们经常反反复复让我唱《满江红》,唱了好几个版本,我没有弄懂。有一天又把我叫过去,说今天一定要把《满江红》再重新录一遍。我很紧张,也不敢多问,就唱。因为那时候只有一个琴,音乐很简单,我耳朵老是找不准音,心里很紧张。我印象中,这一段录了九遍,后来他们看我精疲力尽,就说,算了算了,今天就这样,靠剪接吧。
曹可凡:据说当时还让你们读大字本的《枯树赋》《恨赋》,其实那时候毛主席就是在看那些大字本。
岳美缇:我们看的《枯树赋》,我们唱的曲谱都是那么大的,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眼睛不好。
曹可凡:你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是刚进戏校不久吗?
岳美缇:我那时还演旦角,还没改小生。那天我记得是唱《出猎》,老师老早就给我们化妆,化好妆,衣服都穿好了。我记得我是演李三娘,李三娘这儿有个腰包,勒得很紧,就怕它掉,头也勒好,就等。整整等到八点多还没开,我们那个勒头的同学已经受不了了,就是演咬脐郎的,后来他放了,放了以后,他们又说开了,于是马上再勒,然后上去演。那是个冷天,外面很冷,里面热得不得了,结果一上台,我声音没有了。老师在那里两个眼睛盯着我,我就不管了,就这么像鬼音那样唱下来。那个演咬脐郎的,在台上就开始吐,一路吐过去。为什么呢?一个是经验不足,第二,老师老怕你们出问题、出状况,怕帽子掉了,所以勒得特别紧。又刚刚吃好晚饭,又是外冷内热,一下子出了大状况。我们吓得躲在后面哭。结果演完了,把我们都赶到舞台上去,就跟着一块儿谢幕了。看见毛主席,我第一个印象,觉得他人很高很大,黑黑的,他一直走到台前,跟我们摇了摇手,也没上来。这个印象很深,所以我说刚刚吃的那些苦也忘了。
跟俞振飞学戏
岳美缇1941年出生于上海,十三岁考入华东戏曲研究院昆剧演员训练班,成为赫赫有名的“昆大班”一员。最初她和所有女同学一样学习旦行,然而1957年一次偶然事件,却改变了她的前途和命运。当时岳美缇等八个女生跟随俞振飞、言慧珠赴京演出,原本只是跑龙套,却被临时要求主演一台戏,由于没有男生,便让岳美缇反串《牡丹亭·惊梦》一折中的柳梦梅,而她也不负众望,跟随俞振飞突击学习三天,顺利完成了任务。
岳美缇:那次演出回来以后,老师找我谈话,说你不要到旦行的课堂去了,你进小生课堂,我不愿意进。老师们轮流找我谈话,我就是不愿意。后来我突然想,俞老师教我戏的,我就给他写信,结果他三天就给我回信了。他说让你学小生是我的意思。昆曲小生是昆曲的台柱,我看你抬手动脚有点那个意思,他说你唱小生是有前途的。他又威胁我:你看看你们同学中间这些女孩子,一个一个靓丽、漂亮,你在那儿是会被“窝掉”的,“窝掉”就是出不来。他反反复复讲了这些。
曹可凡:属于软硬兼施。
岳美缇:软硬兼施。他说你好好学,我会对你负责到底,“负责到底”画了几个圈,“祝你勇往直前”,再画了几个圈。
在俞振飞的劝导下,岳美缇解开心结,在学戏的第四个年头告别红妆,从此化身为舞台上的风流才子。时任戏校校长的俞振飞也信守诺言,对这位独一无二的女弟子格外关照,悉心栽培,言传身教,无微不至。
曹可凡:当时俞老跟言慧珠,他们排《墙头马上》,据说你跟华文漪还排了一个青春版,当年的青春版。
岳美缇:对,我们叫跟班,一对一跟着学,那时候很开心。因为言慧珠老师是我们的明星,闪闪发光的明星,每天看见她就觉得很漂亮、很享受。俞老师跟她两个一排戏,大家就挤过去看,觉得太美了。那时候有这个机会,天天跟,将近半年。老师们确实是把我们当自己孩子,当宝贝。我记得言慧珠很喜欢华文漪,她说小美人,捏着她的脸,疼死你了。所以她在练的时候,把梅派那种样子,收胯、腰肢、膝盖,都告诉她了。
曹可凡:俞老怎么教你呢?
岳美缇:跟着俞老师我觉得真是我的福气,他是从很基础的东西跟你讲。比方那个“来了”,他说要念得快一点,因为是你爸爸叫你,你看见爸爸害怕的,眼睛要看着爸爸那个房间,要吸口气,害怕,“难挪”,不敢乱走……他就在那么两三个字的中间,把气口、眼神、摇手都告诉了你,我一直记到现在。
曹可凡:很多年前我曾经请教俞老,我说对于昆曲小生,他的基本审美标准是什么?他说玉树临风。
岳美缇:这也真是我一辈子追求的,就是一个气质。我跟了俞老师将近三十八年,我自己的性格都有变化。我小时候是很犟的一个人,很暴躁的,爸爸妈妈的话都不听的。后来俞老师的脾气,不允许你在他面前……
曹可凡:水磨腔。
岳美缇:对,不允许你有这种气质,一点点会磨下去,他对任何人都一种态度,一种宽容、一种和气,都影响着你。当然他身上最大的气质就是有书卷气,他也说这个书卷气不是学的,是养成的。怎么养呢?他说你要去学点画、学点书法。那时候我记得我十九岁,一早我们要练早功。我比人家再早起一些,早上起来就在那儿临字。他送了我好多帖,我就看,起初根本看不懂,就反复地看。到后来一点点懂了,很多东西人家一讲,我就通了。第二个,他说你要学画,所以我赶紧去找张乐平老师,因为他和俞老师是邻居。我跑过去说,张老师,谢谢你收我做学生。他说你要学什么?我说学画。他说你要学三毛啊?我说我不知道学什么,他说我只能教你速写,我其他不会,我说速写也好的,因为我知道言慧珠会速写。
曹可凡:真的啊?
岳美缇:她去偷梅先生的戏,都是躲在三楼速写的,我说速写也好的。他说你要学速写干吗?我说我去学戏。张老师教了我几次以后,他说你还是要学点国画,他又给我介绍了一个老师。
与叶帅的一段往事
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改行小生后的岳美缇勤习书画,尤其喜爱并擅长画竹,在她看来,翠竹的潇洒气韵与小生的儒雅风度大有相通之处。当年学画不久,她的作品居然就被开国元帅叶剑英给“收藏”了。
曹可凡:叶剑英元帅也非常喜欢昆曲,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叶帅在哪儿?你给他唱什么戏来着?
岳美缇:在无锡,演《游园惊梦》,我跟张洵澎演的。结果第二天,我们回上海了,就叫我们三个人到现在的兴国路。一进去,我就记得叶帅已经在房间里,他说我看了你们那天的戏,非常喜欢。他就讲了那句,《游园》里,啼红了杜鹃,你看,杜鹃都能啼红了,他说用了一个啼字,多漂亮。所以他写了三首诗,一个春香、一个杜丽娘,一个我,一人一首。
曹可凡:你还记得给你写了什么?
岳美缇:卸妆原是女裙钗,前头两句就忘了。
曹可凡:我听说叶帅还问您要画?
岳美缇:是。也是我们同学在说,说我在学画,他就问我要,我说我画拿不出的。他说拿不出啊,你想想看,如果你给我画一张画,我就写一幅扇面给你。
曹可凡:有诱惑力。
岳美缇:我回去反正不晓得画了多少,拣了两张就送给他了。果然他拿了画以后,再过一个礼拜见我的时候,他就送了我一张扇面,他写了:“彩笔凌云画溢思,虚心劲节是吾师。人生贵有胸中竹,经得艰难考验时。”那是1962年,我一直到“文革”的时候,受打击最大的时候,也经常念这首诗。
曹可凡:1969年叶帅陪越南的领导人到上海,你自己偷偷跑去见他了?
岳美缇:对,是他打电话来的,他说我是北京来的客人,我一听这声音,我说在哪里?他说你赶快到锦江饭店803房间来。
曹可凡:是他自己打的吗?
岳美缇:是他自己打的,所以我听得出他声音。他说那还有谁?我说还有金采琴在。他说那么你们两个一块儿来。结果到了门口,人家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说里面有人打电话叫我们来。谁打电话?不敢讲。就是八楼。八楼谁啊?我们不敢讲。就在那时候,一抬头,他在窗口,他这么一招手,他们下面一看,就放我们进去了。进去了以后,他就问了,真的让我很感动,他知道我家庭成分不好,他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我说还好,我只能说还好。我有胃病,他说你胃病好多了吗?我说现在还没什么。他就这么一个一个问过来,问到后来,他说今天就在这儿吃饭,我们两个留着吃饭。我们讲话时,大概有七八个人都挤在门口看,结果他生气了。他说看什么?这是我上海的小朋友,我请她们来的,你们要看的话,进来一块儿坐。后来他们就退出去了,看他讲话的神色,我就觉得很紧张,等他们走了以后,那时候才敢问,因为当时不是二月……
曹可凡:二月逆流。
岳美缇:听说他那个手……就问了一声,听说您那个手是不是破了?他说现在好了,当时真是发火了,在玻璃上一敲,碎了。我记得后来我们吃完饭就走了,他就说好好做人,一定要做个正派的人。这些话讲了,让我们非常感动。
曹可凡:粉碎“四人帮”以后,你们又跟他见过吗?
岳美缇:又见过。大概1978年除夕。他把我们好多同学都叫去,那天他真开心,他家里的人都在,他的孙子也在,他说我们今天在家里过一个除夕吧,过个年吧,就留我们一块儿吃个饭。我们大家轮流唱了两段给他听,他又把我叫起来,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诗吗?你给大家朗诵一下。
曹可凡:他一直记得这个诗?
岳美缇:他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