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先生
■子张
想到这个题目,其实是想知道孙犁怎么看、又怎么在文字里表述周作人。
这是因为,多少读过一些孙犁的文字,尤其是其老年写下的散文、随笔、读书札记,就会产生一种直觉,即其性情、文风与周作人有相当的贴近。贴近,固然可能有若干原因,性情属于天生,文风则会传染。那么,除了从鲁迅那里接受二周相似的一部分,有没有直接来自周作人的成分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再次进入孙犁的自传、书信、读书札记,专注于“周作人”三字,果然看到了数条记载。
不过这种记载,有一个强烈的对比性态度,那就是对鲁迅是无条件尊崇,对周作人则是大否定中有某些微妙保留。
对鲁迅,孙犁既始终保持热烈的情感,复积累起相当系统的理性认知。早在1952年10月写下的《鲁迅的小说》一文就从思想、题材、白描、新鲜、讽刺五个侧面对鲁迅小说详加阐发;1986年10月写《谈杂文》,又系统提出学习鲁迅的“四个方面”:思想的变化及发展,文化修养和读书进程,行为实践,时代。至于热烈的尊崇之情,可标注的地方就更多了。像1977年10月写的《关于散文》,实际就是对自己与鲁迅关系的一次梳理。说到散文,他自己先表示:“最喜爱鲁迅先生的散文,在青年时代,达到了狂热的程度。”这种“狂热”,还可以由《耕堂书衣文录·中国小说史略》一则来作注解,因这部历经乱世而得以留存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当初作为中学生的孙犁自“保定天华市场小书铺”购得,且是他一生“购书之始”。
孙犁关于鲁迅的专文,通常都写于十月份,显然都带有纪念鲁迅的仪式性,当然也可以看出鲁迅在孙犁心目中的地位。这种地位,有时甚至通过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对比性语言出之,甚至直接拿周作人为目标。比如“文革”后期所写《书衣文录·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一则,明明是介绍周作人晚年著作,却突然由书及人,为鲁迅抱起大不平来:“并想到先生一世,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而因缘日妇、投靠敌人之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1974年11月23日)
这里,拿来与鲁迅“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作对照的,是周作人的“因缘日妇,投靠敌人,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语涉周作人四宗“不是”,如今看来,之一、之四有点“欲加之罪”的嫌疑,之三“无聊作家”可能也属于见仁见智的问题,唯有之二算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实,仿佛也的确是公认的大污点。
可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大污点好像慢慢有人出来质疑且公开为周作人护短了,迫不得已说、偶尔失足说、地下工作说,不一而足。对此,孙犁在《耕堂题跋·知堂谈吃》这篇专谈周作人的短文中作了相当正面而又全面的呼应。本来,《知堂谈吃》是友人送给他的一本书,并非一定要郑重其事介绍,而有此专文,重心全不在书,只在作者的“人”。一上来,孙犁即由一个前提性的逻辑背景感慨:“文坛随时运而变,周氏著作,近来大受一些人青睐。好像过去的读者,都不知道他在文学和翻译方面的劳绩和价值,直到今天才被某些人发现似的。”接着即从历史由来角度,直言不讳道:“即如周初陷敌之时,国内高层文化人士,尚思以百身赎之,是不知道他的价值?人对之否定,是因为他自己不争气,当了汉奸,汉奸可同情乎?”
“汉奸可同情乎?”也许是为了回答这个疑问,孙犁提到一件具体事端:“前不久,有理论家著文,认为我至今不能原谅周的这一点,是我的思想局限。”
这大概就是当时“周作人热”热到高烧程度时出现的为周“护短”之一例了。
那么,孙犁又是如何为自己辩护的呢?
孙犁答辩道:“有些青年人,没受过敌人铁蹄入侵之苦,国破家亡之痛,甚至不知汉奸一词为何义。汉奸二字,非近人创造,古已有之。即指先是崇洋媚外,进而崇洋惧外。当外敌入侵之时,认为自己国家不如人家,一定败亡,于是就投靠敌人,为虎作伥,既失民族之信心,又丧国民之廉耻。名望越高,为害越大。这就叫汉奸。于是,国民党政府,也不得不判他坐牢了。”
显然,态度是明朗而又决绝的。不过,“国民党政府,也不得不”的说法似乎略显暧昧了些,对周作人“附逆”的说明也似乎过于简略了一点。“投靠敌人,为虎作伥,既失民族之信心,又丧国民之廉耻”这样的“汉奸”定义,原封不动地加之于周氏,怕是确有简单化之嫌。不妨参照一下南京“首都高等法院”当初审判周作人的最终判词:“查申请人虽因意志薄弱,变节附逆,但其所担任伪职,偏重于文化方面,究无重大罪行”,并有“曾经协助抗战及为有利人民之行为”。
大否定之外,孙犁于此文末段,还是透露出了对周氏的某种保留。这种保留态度见之两句话,一是:“至于他早期的文章,余在中学时即读过,他的各种译作,寒斋皆有购存。”还有一句是:“对其晚景,亦知惋惜。”
此文之外,也还有几处。1980年3月撰《文学和生活的路》,通过周作人日记谈到鲁迅幼年读书的情况。1983年10月撰《我中学时课外阅读的情况》,所列小说散文书目,除《独秀文存》《胡适文存》,并有鲁迅、周作人等译作。1990年《耕堂读书笔记·胡适的日记》一则,提及刘宗武送《知堂书话》:“书价昂,当酬谢之。”
这些保留,固然不能直接作为孙犁接受周氏文风影响的证据,可也明确无误甚至耐人寻味地表明一点,周作人之著之译,是孙犁个人阅读史中相当重要的一环,不但早自中学时代即已开始,且一直持续到老年,“皆有购存”一语,尤其微妙。一方面至为反感其人,一方面则无遗漏地购存其书,这岂非十分奇特的阅读现象吗?
说至此,仍觉意犹未尽,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或许,这种阅读现象,只是透露了无论周作人还是孙犁,都具有某种特殊性和复杂性而不可对其轻下断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