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李臻中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张兆前
从幼儿园到博士后,从招生到就业,当下的教育界,各个阶段、各个环节乱象丛生,引起社会的强烈不满。诡异的是,面对这些乱象,我们的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却鲜有反映。是小说界无心的疏忽,还是有意地回避?幸而,我们读到了资深教师李臻中的新作《底线》。
《底线》的故事并不复杂。小说以滨海市一所重点小学为背景,以该校接待姜副市长视察为中心事件,运用《雷雨》式高度浓缩的结构,将矛盾集中于一天,通过以主持工作的副校长邱宏斌、工会主席郭玲玲、体育组长王春光为一方,以副校长朱清莲、语文教师唐天颖、体育教师顾大海为另一方,围绕要不要打乱正常的教学秩序,要不要搞大跃进,将“科技运动会”一学期的内容在一星期内教完,用一个下午展示,特别是该不该让学生冒着三十六度的高温大练大跳韵律操,而展开博弈。结果邱宏斌利用职权,打着党支委的旗号强行通过他的方案,导致多名学生病倒,领操的学生张小雨突发心脏病,生命垂危。小说内容由现在时回溯到过去时,由学校辐射至家庭、社会。通过矛盾的酝酿发展、激化爆发,把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读者面前:教育究竟为了什么,其底线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复杂,听听近一百年前蔡元培先生的回答吧:“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份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给抱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的。”这个浅显的道理资深校长邱宏斌会不懂吗?当然懂。只是他太想去掉校长前面的那个“副”字,太想在姜副市长面前秀一把,以铺平日后的仕途。权力和金钱使他迷失本心,将孩子当成工具和人质。尽管朱、唐、顾等人竭尽一切努力,也未能阻止邱的一意孤行,挽回局面。原因就在于邱以体制作后盾——他是法人代表,又能操纵党支委。正如村上春树所言:体制是一堵墙,在它面前,任何个人都只能是一枚鸡蛋。无限膨胀的金钱癖和权力欲利用体制的弊端,将我们的教育扭曲了,异化了。
也许你会说,这只是极端的个例,不代表普遍情况,更不能由此断言我们的教育现状被异化了。为此,《底线》在中心线索之外,简略概括而又生动传神地写了一个次要人物——唐天颖的丈夫汤浩的成长史。汤浩的父亲是少年宫老师,为人正直诚恳,且有一手做船模的绝活。但和当下多数家庭一样,汤浩的家庭教育是由母亲主导的。听听汤浩的控诉吧:“从小逼着我读读读,写写写,一点也不让我动手,连星期天到父亲这里做架飞机做条船也不允许。逼着我为了分数补习这,补习那……”分数至上,智育第一,造成汤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当了父亲后抱抱女儿,差点把她摔死。这位“汤博士”不折不扣地成了蔡元培先生所担心的“特别的器具”。品德方面,他小时候就会“从别人处把东西私自拿回来”,用父亲的作品去参加比赛……于是,婚后会利用潜规则背叛唐天颖也就毫不奇怪了。其根子,还是在汤母身上。汤母可以为儿子“重写铅笔字争取得‘优’多拿五角星”,“贿赂教师拉拢家长,在少先队改选中拉票”,“命令丈夫替儿子创造发明争取加分进入重点中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汤母简直就是家庭中的邱校长,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拉扯孩子,却共同撕裂孩子。可怕的是,千百万“汤母”正拖着孩子在“汤浩”的道路上迅跑,而不管他们的体格是否健美,人格是否健全,情趣是否健康。于是我们有了众多的小胖墩和豆芽菜,有了马加爵和林森浩,有了无数的哈利·波特的粉丝而鲜有哈姆雷特的知音。试问,这样的孩子,“能于人类文化上尽一份子责任”吗?还是恰恰被“抱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呢?而我们的家庭、学校、社会,却对这种异化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甚至不如此反而感觉奇怪了。一百多年前,费尔巴哈批判了宗教的异化,马克思批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劳动异化,两者的共同本质是将人变成“非人”。它们的承受者是成年人,而我们的教育异化,其承担者首先是孩子。对此敏感的孩子是有感觉的,作品中张小雨的漫画就是形象的表达。行文至此,耳畔似乎响起近一百年前传来的呐喊:“救救孩子!”
小说中邱宏斌、王春光的结局似乎还不解气,可见作者是个“宽容”的人。也许正是这份宽容,妨碍了他的解剖刀向人性更深层次的挖掘。以邱宏斌为例,此人老奸巨猾,欺上瞒下,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潜规则谙熟,权钱色统要。性格的主导性十分鲜明。然而这背后的社会经历,性格心理的诸多因素挖掘不够,人物形象扁平化,性格的丰富性、复杂性大打折扣,成了一个“恶”的符号,远不如顾大海层次分明,轨迹清晰。另外,略嫌缓慢的叙事节奏,稍觉冗长的议论抒情,流于琐碎的景物描写,对于吃惯了文化快餐,习惯于“二次元”审美的年轻家长、读者的阅读耐心,也是个小小的考验。
尽管还有些许不足,《底线》仍不失为近年来值得关注的长篇小说。它不仅在题材上有新意,更通过艺术的描写,引起我们的警醒和反思:面对教育异化的种种乱象,我们是熟视无睹随波逐流,还是坚守阵地捍卫“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