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阳
■文汇读书周报记者 朱自奋
今年7月间,记者收到鲁迅研究专家、作家张梦阳先生的邮件,经过数十载酝酿准备、十二年构思写作的长篇小说“苦魂三部曲”《鲁迅传》(《会稽耻》《野草梦》《怀霜夜》)终于“在2015年7月8日凌晨5时55分写完一百万字的最后一字”。那天晚上,张梦阳一个人在家开了一瓶酒,庆祝自己终于在有生之年,顺利完成了这马拉松式的浩大创作工程。“苦魂三部曲”第一部《会稽耻》已在2012年出版。据悉,华文出版社目前正在紧张编辑,拟在2016年鲁迅逝世八十周年前推出全部三本小说,并同时出日、韩文版,以后再出英、法、德等译本。“‘苦魂’的创作与出版,对于我来说,确实是生平最大最重要的事情。”张梦阳感叹道。今天是鲁迅先生忌日,日前记者采访了张梦阳先生。
读书:在写三部曲期间,您不止一次感慨创作的压力太大,写得实在太辛苦。回过头来看这三部曲,您感到满意吗?达到您所向往的艺术效果了吗?今后是否打算就此暂歇,搁笔放松一下?
张梦阳:2003年《中国鲁迅学通史》成功出版并获得国家图书奖后,就开始了“苦魂三部曲”的正式构思。准备写作时,感到压力太大了,先须广泛搜集和反复细读浩如烟海的有关鲁迅的回忆录,从两千多万字的资料中,选择并亲手录入二百万字的《回忆录中的鲁迅形象》,连同时代人回忆鲁迅的眼睛是什么表情、抽烟是什么牌子、什么姿势等等都分类收入了。这种录入工作是最艰苦、枯燥的,但又是非常必要的。从竭泽而渔、锐意穷搜有关鲁迅的回忆录的过程中,一位多侧面、多棱角的悖论性人格的鲁迅形象,逐渐在我眼前凸现出来了。
回过头来看,我对这三部曲作品还感到满意,基本上达到了所向往的艺术效果。我这个人是空闲不下来的,“苦魂三部曲”完成了,稍作喘息,又在计划亲自动手把“苦魂”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本,同时也在酝酿开写一部关于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方面的纯虚构小说。
读书:您退休后,把写作这部以鲁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作为晚年的最大心愿。为什么?
张梦阳:重塑鲁迅形象,当是这部长篇小说体鲁迅传最重要的任务,也是最突出的特点。“苦魂三部曲”是一部在极其严格的史实考证和最新研究成果基础上的鲁迅研究综合成果和文学诗化,绝对不是“胡编”或“戏说”,其主要意义在于对历来的鲁迅观进行实质性的变革。欧文·霍姆斯说过:“关于人的科学研究是所有学问中最艰深的一门学科。”而鲁迅不愧是中国近代最复杂的文化人物,对他的认识与评价,也是最为复杂、艰深的一门学问,直接反映和牵连着对其他历史人物的认识与评价,呈现出整个民族关于人的研究的科学水平与思维境界。为了写出一个“近于真相”的鲁迅,使更多的读者进入历史现场,我决心写作一部以鲁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从此出发,提高中华民族评价历史人物的水平和境界。
鲁迅是“骂”不倒的,有他一生六百万字的译著在;给鲁迅造成的种种“迷障”,也是站不住脚的,有鲁迅经得起历史“审视”的业绩在。问题是应该怎样更深入地解读鲁迅作品和了解鲁迅生平。鲁迅的书,是一种深刻的厚重文化,浅读或快读是理解不了的。必须“深读”,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去读,从而让更多的读者懂得鲁迅作品的真正价值;对鲁迅的生平史实,也必须努力“返真”,以严格、周详的科学考证,拨开“神化”、“鬼化”和“俗化”鲁迅的“迷障”,还给人民一个“近于真相”的鲁迅——这才是当今鲁迅研究学者的迫切任务。构思数十年、历时十二载撰写的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体《鲁迅传》“苦魂三部曲”,就是旨在履行这一历史使命,写完写好这部书,是我晚年的最大心愿。
读书:为了写“苦魂三部曲”,您苦读了几千万字的相关资料,又多次实地踏访鲁迅足迹,光绍兴就专门去了十次,还两下杭州,走访常州、长汀等地,请您谈一下踏访各地的收获?
张梦阳:踏访鲁迅旧地,是为了更好地还原小说细节,体会人物心境。我曾十次下绍兴,买了茴香豆和各种绍酒品尝,以体会鲁迅笔下人物阿Q、孔乙己等当年喝酒吃豆的滋味;我在咸亨酒店一坐就是半天,观察绍兴人是怎样喝黄酒的;乘乌篷船逛东湖,游小河,去安桥头,望会稽山,回味鲁迅故乡的风俗世情;甚至半夜从鲁迅故居徒步走到府山,在黑暗中登山,想象少年鲁迅在父亲死后登府山的悲凉心境。为了写周作人陪侍狱中祖父一章,我两下杭州,寻找当年的杭州狱府,终于在清波门内街道旁的高压线箱上看到喷漆的三个字——“狱府路”,才知这就是当年关押周福清的地方,虽然早已楼房林立,面目全非,也从中想象、体会到当年的些微风味;又在街边宣传栏旁伫立四个小时,用手机把河坊街的说明文字一一录下。真是只算文学艺术账,不计经济成本,《会稽耻》出版后的稿费还不抵考察费用的一半。但如不实地考察,就感到无从写起,只好不惜工本,宁愿荡产,也绝不空谈胡编。
读书:您从小阅读鲁迅作品,“文革”后期,对鲁迅作品的理解有了一个飞跃式的领悟,新时期您调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专门从事鲁迅研究,出版了《1913至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鲁迅学通史》等厚重的学术著作。说您是目前中国写小说的作家里面对鲁迅了解最深广最扎实的一位,我想也许并不夸张。但小说创作与学术研究还是各有侧重的领域。您在把这些浩如烟海的资料化为小说的写作素材时,作了哪些处理?遇到过什么难题吗?如何处理写实与虚构的关系?
张梦阳:既是小说,就不能全部写实,须有一定的虚构。难题就是如何处理写实与虚构之间的矛盾。故事主干必须严格遵循历史真实,做到言必有据。绝对不能“胡编”,更不能“戏说”。有的朋友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既是小说,就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情节的传奇上,没必要如此“较真”。我不同意,坚持将历史真实和“生活质地”放在首位。因此,如何既以历史事实为根据,又有文学艺术的虚构,使之富有文学性,就成为“苦魂三部曲”创作的最大难点,有点儿像“带着镣铐的跳舞”,“费力不讨好”。所以我多次表示以后再也不干这样吃力不讨好的累死人的活儿了。下次如再写小说,一定要挣脱锁链、畅展想象的翅膀,全力虚构,不再写真人真事的传记小说。但现在既已开笔,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我采取的办法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在史实主干严格求实的前提下,为了渲染气氛,在细节处也做一定的虚构。
譬如《野草梦》第二章女师大,写许广平阅读《语丝》肯定是事实,但她怎样得到《语丝》就只能虚构了,因为她在回忆录中没有说过,别人也没有记载。所以就写许广平在孙伏园等在东安门大街真光电影院门前销售《语丝》第一期时,首次买到了《语丝》。第二期则是跑到沙滩北大红楼新潮社《语丝》的发行地去买,并订了全年的。当然,这是出于想象,然而依照许广平的性格又是符实的,只要看到《语丝》,不管多苦多累,都跟吃了蜜糖一样,何在乎跑这点儿路呢!这就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
读书:我比较好奇的是,关于鲁迅生平,学界至今有一些所谓的“疑案”没有定论。比如鲁迅周作人兄弟失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婚姻生活,其细节与发展过程如何落实到具体年份与场景?鲁迅与原配夫人朱安的生活情形究竟是怎么样的?内山完造究竟是不是日本间谍?鲁迅因肺病去世,是否为日本医生所害?等等,这些也许在传记中可以避开或存疑不置,但在小说中,作者是不是需要选择一种可能的情形加以描写?或者迫于主人公是鲁迅这位名人,不便轻易做出人物命运的安排,最终也仍然不得不跳出来说一句“此处存疑”?
张梦阳:我采取的方法是,尽全力搜寻所有的史料,进行最为严格的考证。然后,用白描的笔法把事实写出来,由读者自己去判断。
记者:在您心目中,真实的鲁迅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梦阳:作为一个稀有天才,又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存在的鲁迅,有和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有时也会出现一些失误,存在一些超乎常人的怪脾气和怪性格,但却具备着常人所没有的极其难得的思想天才与文学天才;作为一位文学家,他又常出现平庸之人没有的激烈和偏至,而他说出的许多发人深省的至理名言,却往往包含在这种“深刻的片面”中。这样的鲁迅形象,可能比那种“偶像化”或“妖魔化”、“俗人化”的鲁迅符合实际,也有益于人们对鲁迅的理解与接受,以纠正各种偏离和扭曲,使鲁迅及其作品长久渗进人们的心中。
读书:“苦魂三部曲”中,除了鲁迅之外,您用力最深、写得最满意的人物是谁?您个人认为哪一部写得更出彩?
张梦阳:用力最深、写得最满意的人物是瞿秋白。我个人认为更出彩的是《怀霜夜》,篇幅超过了前两部,写了“两个口号”论争等敏感事件,周扬、徐懋庸等引人注目的人物全部出场,可能会更好看。中国很多长篇小说多是虎头蛇尾,开篇分量很重,到后来越来越弱下来。“苦魂三部曲”不管写得怎样,却是一部比一部厚重。对此,华文出版社总编辑李红强博士很是认同,我感到很是欣慰。
读书:您在创作“苦魂三部曲”的这几年,除了必要的外出考察和少量学术活动之外,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工作十几个小时,日夜苦吟,从不松懈,而且多年来一直如此。记得您说起过,2007年冬天,有一次晚上您突发心脏病,被送到医院急救,医生劝您做心脏瓣膜置换手术的时候,您想的不是自己的生命危险,而是担心手术全麻后,把“苦魂三部曲”的构思忘了,那将铸成终生大憾,所以拒绝做手术。您把书名定为“苦魂”,您本人在创作这三部曲时,是不是也有些把自己浸泡成了“苦魂”的意味?
张梦阳:别林斯基有句名言:“时间之后,一切各归其位。”托尔斯泰也说过:“记住,一切将会消逝——一切。王国和皇位,盖世的家产和亿万钱财,将会化为乌有,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自己,我们的儿孙,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们的骨头也将化为尘土。但如果我的作品能含有哪怕一丁点儿真正的艺术,它们就会永恒地活在人间。”
这两段名人名言,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最需要、最本质的东西,一切浮华终将在时间面前颜色尽失,留下的只是贡献给人类文化宝库的真正的思想与艺术。
我把这两段话,当作最重要经典箴言放在电脑桌面上,时时观看,深思,鼓励自己克服艰难困苦,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绝不空谈,绝不浮华,绝不停滞。无论是表扬还是讥讽,都化作自己前进的动力。全力以赴写好“苦魂”!今生一切成败全系于“苦魂”!夜深躺在床上,仍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颇有点儿“君子好逑”、“寤寐求之”的劲儿,但求的不是“窈窕淑女”,而是好书好文章。
如你所说:可能是受鲁迅、瞿秋白的感染,把自己浸泡成了“苦魂”的意味,也可能自己本就是“苦魂”的命。不管怎样,就甘受其苦吧!不过,在苦中也尝到了乐。退休后,到古稀之年,还有做不完的事、写不完的书和文章。不担心没东西可写,只忧心“焖焐”在胸中的书和文章写不完。活得很充实,不是比终日在院里打牌的闲人幸福得多吗?
读书:您的研究从未离开过鲁迅这一主题,“一辈子陪伴鲁迅”,如果历史可以穿越,如果小说可以尽情想象,您与鲁迅生活在同一时代,您希望自己可以是鲁迅身边的学生?隔壁邻居?或者宁愿远远地阅读他的作品,仅保持精神上的贴近即可?
张梦阳:毫无疑义,我希望自己可以是鲁迅身边的学生。如果能够实现这一梦想,我将以程门立雪的精神,虔诚地向这位文化伟人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