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
图二
图三
编者的话 “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本报今年4月20日第四版刊发彭小莲的文章《一本注水书》(图一),批评李辉所译项美丽撰写的儿童读物《中国故事绘本》,4月30日,李辉给本报发来回应文章《<中国故事绘本>是注水书么?》,“希望全文刊登”。次日,本报获悉,李辉此文已刊于微信公众号《六根》(图二)后,立即在本报微信公众号(whdszb)全文转发(图三)。
“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本报创刊以来,一直努力倡导批评、鼓励争鸣。鉴于彭、李关于“《中国故事绘本》中译本之争”的读者反响,值此六·一儿童节之际,本报特刊发读者非也就“彭、李之争”撰写的《难得的“批评”与难得的“回应”》;同时应李辉再三要求,特在二版转发其首发于《六根》并已由本报微信转发的回应文章,以示对批评和反批评的尊重,以示对儿童读物质量的关注。
从《文汇读书周报》微信公众号上读到彭小莲的《一本注水书》和李辉的《<中国故事绘本>是注水书么?》,就李辉所译项美丽撰写的儿童读物《中国故事绘本》(以下简称“《绘本》”)展开争鸣,第一感觉是:这样的“批评”,非常难得;这样的“回应”,更是难得。唯其难得,更凸显了当下进一步强化著译者、编者对小读者的责任意识之急迫。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书评界溢美之音漫天,批评之声沉寂;“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一团“和气”中,即便偶有批评,多半也是不痛不痒,或者以被批评者的沉默不了了之。至于深知“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的文化人,特别是有一定知名度的文化人,更是鲜有就一本书站出来直言批评或回应批评的。正因此,彭、李就一本儿童读物展开争鸣,其意义也就远不止于对一本书的评判了。
一
当然,说彭、李的“批评”与“回应”有意义,并不是说“彭、李之争”便无可商榷之处。细读“批评”与“回应”,不难发现,这两篇文章都是有感而发的激情之作,其可贵在于率性情真,因而迥异于那些不痛不痒、装模作样的批评性书评;而其不足则在于激情的任性与失控——
一是某些表述因激情而失当。如,彭文以“注水”为题,通篇却无对“注水”的说明、界定,的确失当,以致一般读者很容易将“注水”仅仅与“留白”、“字大”等书版形式问题相联系。而高级记者李辉在回应时说:“如果有此书的读者,翻开看看,楷体五号字,大吗?”也很可能是情急出错——笔者手上就有这部书,翻开看看,全书至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字都采用了大于五号的楷体字。可见批评的激情实在是不能没有理性护航的。
二是论述观点往往激情有余、实证不足,缺乏事实、数据的支撑,以致“回应”与“批评”各说各的,缺乏必要的逻辑对应。如,针对项美丽所谓“中国的工作日并不像我们美国这么多”,彭文写道:“随便上网一看,即使在1930年代初,美国的工人已经是穿着皮夹克在那里干活了,他们的生活条件和假日远远超过中国”,这样的论证,显然“随便”了些;而李文以“中国传统假日历来很多,民国后又增加了元旦等节日,当然不会少。三十年代初的美国大萧条,失业者成群结队……”回应,也太“当然”了些。就逻辑而言,穿着皮夹克干活并不足以证明美国工人的生活条件“远远超过中国”,而大萧条时期“失业者成群结队”同样不足以否定美国工人的生活条件“远远超过中国”;至于民国的假日“当然不会少”,当然更不足以否定美国的假日“远远超过中国”。可见激情的批评一旦无视逻辑,都是苍白的。
三是由激情而愤激,或者说,原本触发激情的愤激趋于失控。如,彭文说,《绘本》“留在家里,那么小的住房,往哪里搁置?送给邻居的孩子,岂不是误人子弟?卖给收废品的,估计是三分钱的回收价值……”李文则“建议”彭“就这本书提出申诉,如果成功,索赔所得,可以买更多好书,甚至,多买一间书房”等,以为回应。这样的“交锋”,情是真了,却是既非理性,也非建设性的,笔者以为是不可取的。
二
据李译《绘本》后记,《绘本》收入项美丽于1946年完成的两种童书绘本,其中《中国的ABC》为低幼儿童所写,《中国故事绘本》为八九岁的孩子所写。
由于儿童读物,特别是低幼读物,具有教育、启蒙的作用,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彭、李之争”已不止是“一本书之争”,而是关涉下一代教育、启蒙问题的一场论争了——这的确也是彭文批评的焦点,“彭、李之争”的焦点。
这里先说“彭、李之争”的第一个焦点:项美丽是否了解中国,《绘本》是否较为真实、准确地介绍了中国的历史、文化,是否值得介绍给现在的中国儿童。
围绕这一焦点,双方主要就以下几个事例展开了论争:
一、项美丽说:“我们读今天的中国报纸,读到的意见来自每一个公民——那些做好准备,要去参加平生第一次公民投票的男男女女。”(彭、李两文中此段引文均有误,此处据《绘本》P96。)
彭文认为:这“实在是戏过了!她(项美丽)怎么在那个年代就穿越了?”而李文则反驳说:“我不敢相信,批评者(指彭小莲,下同——笔者注)的民国知识那么差,竟然不知道抗战胜利之后,国民政府曾公开承诺要进行全民投票‘国大代表’,再由‘国大代表’选举总统、副总统。很快,内战爆发,只在国统区推行过选举,并于1948年召开‘国民代表大会’,一人一票选举,总统、副总统各有两名候选人,最后蒋介石当选总统、李宗仁当选副总统。到底是谁穿越了?”
李文所说的“民国知识”,不能说完全不对,但用来反驳彭文,却难以成立。显而易见的是,所谓“国民政府曾公开承诺要进行全民投票……”,与“每一个公民……做好准备,要去参加平生第一次公民投票”,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况且所谓政府承诺,常常也当不得真,据张宪文等撰著的《中华民国史》所载蒋介石电令,早在抗战胜利初期,那个“公开承诺要进行全民投票”的国民政府领导人,就一直以“歼匪”指称“全民”一部分的中共部队。有谁见过政府给予“歼匪”投票权?有谁见过“做好准备,要去参加平生第一次公民投票”的“歼匪”?至于用1948年的“局部选举”来证明项美丽1946年所谓的“每一个公民”的“准备”,倒更像是在证明项美丽预言能力的强弱。
众所周知,抗战胜利之后,国共即“摩擦不断”,至1946年6月,国共内战全面爆发,而写于1946年的《绘本》却说“每一个公民……”对此,笔者不得不说,常识和逻辑都难以否定项美丽所言“实在是戏过了!”
二、彭文直言“她(项美丽)并不了解中国文化,所以她会把虚岁,描述成‘要从他出生的那一天往前推九个月,然后,选择那个月的某一天作为生日来庆祝’”。
对此,李文说:“我在此句后面加了一个注释:‘此处说法有误。’……但项美丽后面的叙述并没有错……”这里姑且不论这样的反驳在逻辑上是否成立,翻开《绘本》看看,书中“说法有误”的细节显然不止有译者加注这一处:
“现在,许多中国的孩子都有美国的玩具娃娃。”(P47)——项美丽写作此书时的“现在”,是1946年。
“出现皇帝没有儿子的情况,或者近亲在其去世时取而代之,那么,这个老年号就结束,开始一个新年号。”(P71)——如果皇位由儿子继承,“老年号”是否一直沿用下去?
五代(公元907-960年)时,“中国人对中国北面的……蒙古人提高警惕,他们形成一个强大帝国,成为真正的威胁。”(P74)——而所谓“强大帝国”的“大蒙古国”,建立于公元1206年。
……
并非苛刻地说,真的要让中国儿童了解真实的历史,译者对以上这些细节也是必须加注的。
三、李文说:“‘弟弟学习的历史’插图画了一根骨头,上面刻有象形文字。批评者指出甲骨文是刻在龟背上的,如果就甲骨文而言,这一批评当然有道理。”接着又说:(甲骨文之前的)“中国最初的象形文字,的确也有刻在骨头上”。
其实,比李文所谓“中国最初的象形文字”要晚出的甲骨文,并非只刻在龟背上,也有刻在骨头(牛胛骨)上的;“甲骨文”,即“龟甲兽骨文”。可见,“就甲骨文而言”,彭文的批评并非“当然有道理”;而为了证明象形文字的确有刻在骨头上的,实在也大可不必追溯到所谓的“中国最初的象形文字”——这里姑且不论“中国最初的象形文字”这一提法是否科学。
其实,《绘本》所画的这根骨头,最值得关注的应该是它的“非典型性”——这是一根圆骨,而非扁平的牛胛骨之类,上面横刻而非竖刻着象形文字。(由圆骨上第一行左起第三字,即甲骨文中也有的“山”字,可知这十来个象形文字是横刻/写的。)
对于这根骨头的“非典型性”,也许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圆骨比龟背、牛胛骨更具“骨头”的特征,横刻/写也符合西方人的书写、阅读习惯,因此画这样一根骨头,比呈现甲骨文或所谓“中国最初的象形文字”的原貌,能更形象地让美国孩子理解。正如李文在回应彭文对十二生肖图的批评时所言:“项美丽是为美国孩子介绍中国,美国是讲星座,星座穿插其中,正是便于孩子们容易理解,故插图中出现相关天蝎座等图案。这恰恰是项美丽和插图作者的匠心所在。”这根“非典型”的骨头,也很可能是“项美丽和插图作者的匠心所在”。
不过,《绘本》中译本既然是给中国孩子看的,如何将“项美丽和插图作者的匠心所在”传达给中国的孩子,如何便于中国的孩子们容易理解,则无疑是译者的责任了。
三
“彭、李之争”的另一焦点是翻译问题,这也直接关系到儿童的阅读和接受、教育和启蒙。双方主要探讨了以下两处译文:
一是关于toy的翻译。彭文:“Buthe’s not a toy,被译成:不是宠物本领大。其他的不说,就toy这一词,在英文里怎么翻译都是‘玩具’,怎么就成了‘宠物’?”
李文回应说:“不知批评者手头有无陆谷孙先生主编的《英汉大辞典》,不妨查一下toy,有两个意思:玩具,玩物。小马在欧美有的家庭,就是作为宠物养,并不干活。故我把‘玩物’译成‘宠物’。”
李文的解释用心而费力,一般人是很难理解从“玩物”到“宠物”这一飞跃的。依笔者看,这里的toy,倘若按照陆谷孙先生主编的《英汉大辞典》直接译作“玩具”,解释起来也许更符合作者原意,更贴切,且更容易让孩子们理解。因为宠物小马,如李文所言,只存在于“欧美有的家庭”,而玩具木马却是欧美孩子大多见过、玩过的。
二是关于all the things I’ll ever need的翻译。《绘本》译作“日常用品不能少”,彭文认为应该是“我所需要的东西”。
对此,李文回应说:“all the things I’ll ever need,难得不是应该用的‘日常用品’?当然,也许译成‘必需用品’更准确。在此谢谢批评者。”
这一回应,说是“也许译成‘必需用品’更准确”,勉强也算接受了批评,也“谢谢”了批评者,但问题在于,彭文批评的是“应该用的‘日常用品’”么?难道“日常用品”就是“应该用的‘日常用品’”?
平心而论,李译《绘本》是很用心用力的。李文说:“《中国故事绘本》‘中国ABC’部分,原文是儿歌形式,我也同样翻译为打油诗类型的儿歌,便于读给孩子听,或者孩子自己也可以读。”但就翻译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信”;就中英文对照读本而言,还有个基本含义的对应问题。李译《绘本》将“toy”译作“宠物”,将“all the things I’ll ever need”译作“日常用品不能少”,将“and show you through my floweryland”译作“去看中华多精彩”,将“like black birds in apie”译作“如同小鸟挤成团”……恐怕是不便于中国的孩子们对照阅读、理解的,即便有“英语都不错”的家长的指导。
翻译不是创作,随心所欲不得,故有“戴着镣铐跳舞”一说。在某种意义上,翻译是比创作更为艰苦、艰巨的工作。如项美丽的这一《绘本》,虽说只是一本儿童读物,但作者的西方文化背景,作者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把握程度,以及该书特定的读者对象等等,都对该书的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都对译者的中西历史文化素养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将这样一本书译成中文,说实话,难度并不低。而且,由于其读者是低幼儿童和八九岁的孩子,几乎是一张白纸,译者的责任也就更为重大。
客观地说,“彭、李之争”所涉及的一些问题,在如今蜂拥而出的译作中也算不上什么重大问题,但由于《绘本》的读者是正在接受启蒙的孩子,因此,“彭、李之争”也就不止是关于一本书、若干翻译问题的探讨了。在笔者看来,其意义更在于提醒书界人士,对引进版儿童读物的选择、翻译及编辑一定要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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