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富裕钱,再有了“富裕闲”,人们开始张罗、琢磨旅游。
从前的旅游者曾以到处涂写“××到此一游”为快。如今涂写者自己也觉得这么干无趣和小气,所以现在各景点已很少见这种宣示足迹的标语。宣示还是要宣示的,用别的方式。我那个极爱旅游的老朋友,卧室里挂了大号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所有的来访者必会被邀请到地图前,看地图上的贴纸。凡她去过的城市和著名风景区,都细心贴上蓝色的小旗,——算是她脚板或车轮下“沦陷”了的“阵地”。头发由黑变白,腰板由直变弯,她的小旗们也一年年密密麻麻起来。和客人聊天时她最爱说的就是“那个地方我去过”。直到游不动了,还常倚在床头翻阅几大摞旅游相册。这种打开方式,或可称为地图式或“占领”式旅游,其成就以行迹面积计算。重点是每到一处,赶紧自拍购物立此存照,可算是“到此一游”的文明翻版。今日驴友中,这种打开方式的占比应该还挺高。
另一路游客遵从的是“味蕾美学”,山川湖海动植物之态都不甚入他法眼,他的脚步驻留在餐厅、夜市、果园菜场、茶坊酒肆。回味旅游的过往,他最爱说的是“那个东西(一种特产或一道菜)我吃过”。没有知名美食的地界恐怕挤不进他的旅游计划。这种打开方式的旅游成就以味觉记忆计,出游前必查好攻略,务求每一顿每一口都能贡献给当地最有口碑的所在。不过如今网购物流发达,想得到想不到的各路特产各地风味纷纷打包送上门来。略花心思,在家甚至可以吃得更有创意,比如呼伦贝尔碳烤羊腿就北京牛街的芝麻酱火烧,上海凯司令的拿破仑配敦煌杏皮水,阿根廷红虾澳洲和牛同卷淄博烧烤小饼……若非口味刁钻的老饕,非寻那些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口味不可,大抵也无须舌临其境,味觉“旅游”和脚板旅游竟可脱钩矣。
工作压力加上长假变短假的改革,让不少家庭远游改近游。不扎堆奔知名景点打卡,找个农家乐,钓鱼采摘喝茶打牌,惬意一个周末。这种打开方式用时少,费用省,不疲倦,也玩了,也歇了,回家上班精神头儿不减,划算。
时兴的团队骑行也可算一种打开方式。曾看到从广西一路骑至云南的摩托车队,男男女女十四五人,三四十岁上下,被连绵两天的中雨阻在路上,在村里的文化长廊(有护栏有长座椅的那种木顶廊子)借住。对面是一处干净宽大的免费公厕,可以洗洗涮涮;他们带着帐篷和柴油炉,自己做饭,湿衣服张挂在廊子四周。只要时间和体力充沛,这种无须一文宿费的打开方式,体验倒比前几种丰富:游的不是某个地方,而是一段旅程;旅游者体验的不仅是目的地景观,还有沿途风光、旅途轶事和朋友们的相互扶持。
旅游这事儿,与读书类似,也有粗细之分。走马观花有走马观花之趣,喜欢的地方一去再去,也有反复摩挲品味之乐。
拿大理来说,海拔高,夏天清凉,物产也丰富。我们家去了一次就惦记上了。七年间在那儿过了三个夏天。从梗概读到细节,从风物读到民情。
头一次去,把可以“到此一游”“到此一吃”之处都经历过了,登苍山环洱海,喜洲双廊,古城三塔,鸡枞松茸云腿,饵块,汽锅鸡,白族的傣族的小吃……这就好比第一遍读《红楼梦》,好歹先把关键人物和宝黛爱情悲剧的主线捋清了。
图片来源:黄惠子
二刷就不打卡了,在洱海和苍山间的村子里随意消磨时光。小外孙也大些了,下洱海打水漂,骑马上山,摘野果追松鼠找蘑菇,可玩儿的太多。大理号称自由职业者的天堂,我们住的凤阳邑小村就驻扎了不少艺术家,玩陶泥的,画画儿的,做扎染的。村子也跟着艺术起来。有年头的老屋围着石头垒的院墙,植物们爱怎么长怎么长,墙头冒出个仙人掌,三角梅瀑布或大股或小股流出来,大捧的野菊花,拥挤着松散着,挺着,歪着,任性撒娇。茶马古道穿村而过,道旁那棵大树下是村里老太太们唠嗑编草帽的地方,我们散步也在那儿歇脚。道上不时有铃铛声,是马帮牵着体验骑马的游客过来。孩子们叫着马来了、马来了跑开去,待马过了又冲着马屁股打赌,这一队是要拐上苍山去呢,还是走到玫瑰园就掉头回来?
体验这些闲散的、人文的趣味,有如重读红楼,不急看故事,而是在某处慢下来,拣些从前忽略的细微处慢慢咂摸,在细枝末节里搜索新东西。如黛玉湘云凹晶馆联句,书中写诗场面不少,初读也就泛观而已。后慢观其选题材(五言排律),定韵(十三元),对仗,用典,互评互赞,忽意识到怡红夜宴写晴雯与宝姐姐同庚,而中秋后宝玉祭晴雯的《芙蓉诔》记她生年“十有六载”,黛玉又小宝钗四岁,则联句时湘黛也就十一二——高小学生啊!以如此速度写出如此老到的诗句,得研读过多少古诗,饱餐了多少经史子集哟!后来加入她们的妙玉,亦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然续作就明显缺灵气,规规矩矩的像学堂习作了。联句中黛玉盛赞“寒塘渡鹤影”——“何等自然、现成、有景、新鲜!”抒发的实是曹翁的创作观:再熟谙古来名作,再擅长押韵用典,好作品靠的还是生活!后文黛玉改《芙蓉诔》,把泛泛的“红绡帐”更为大观园的“茜纱窗”,令宝玉跌脚笑赞,思路也还是从生活中找现成新鲜的细节……
在大理住了两个夏天,和一家民宿主人交下朋友,这对摄影艺术家租了当地人的小院开民宿。院子虽小,可有花有草有树,有菜园,有小狗小猫,还有一条小石渠,里面游着鱼。屋子里、楼梯上到处挂着主人们游历中国和世界各地的摄影作品,楼梯拐角处的小书立里可以找到一些当代名家和大陆台港的散文,以及一些翻译小说。下雨天坐在廊子上也不很寂寞了。小院子里有厨房,闲来可以弄点爱吃的。
图片来源:黄惠子
今年再去大理,又约他家。只是院子租期到了,主人改租另一处小院,还没搬,倒让我们占先,替他们住一个月新居。听女主人说,凤阳邑如今也不大一样了,村中开了不少网红小馆儿,还有懒人做省事生意,门口一张桌,摆几块明码标价的扎染或饮料,再贴个二维码,主客面也不用见,买卖便成了。
新小院在南五里桥村,村口立着上书村名的高大石牌坊,挂着省级民族团结进步村和省级绿美村庄的头衔。进得村来,照样一水儿的石板窄路,灰瓦飞檐白墙的白族风格民居。这里是穆斯林聚集区,离古城近,又临着美食一条街,大约是住着各个清真食坊、火锅烧烤店的一众老板们,他们的院子也都草木丰茂,有的还加了照壁门楼,少了枝桠横逸的野趣,多了端庄的盆景和打理齐整的庭院树。
相较于凤阳邑的艺术范儿,南五里桥村虽市井,倒并不俗气,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人甚至透着亲切,这或许和院墙有关。院墙彩绘是白族民居的传统,蓝色或黑色的云样花框里缀上一小幅一小幅字画,多是水墨山水,兰梅竹菊,与村子背后不断变动的苍山云雾风格相谐。文字或楷或隶,有的言画,涂几笔兰花,文曰“空谷幽兰”,画一条小溪流,文曰“枕石漱流”;有的写景,“苍洱毓秀”,“皓月千里”,文采更好一点的还有“岩高千丈虎,松老一山龙”;也有表达为人处世的理念,如“谨言慎行”“与人为善”“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也不知是主人家刻意挑的,还是写字的秀才们自由发挥的。
彩绘之外,不少院墙上还挂了署名“大理市妇联”的木牌。比起常见的“五好家庭”,这些木牌的表扬对象要具体许多,如“好婆婆”“好儿媳”以及“双合格家长”。各家门口偶有自家张贴的文字:门框上贴了白对联“生前记得三冬暖,死后思量六月寒”,该是刚走了老太太;大门上贴了“马、马姓喜寓”, 这家小两口刚结婚,且都姓马。某家墙外巴掌大一处菜地,也郑重其事挂了牌子,上书“赵大姐家菜园”。
城里小区多年邻居也不见得都知道姓甚名谁。到了这儿,从村头走到村尾,单看墙上这些文字,左邻右舍就能了解不少,这是村庄的社会生态。
对于游客,有两条白底红字的外墙标语更让人印象深刻,一条是:
各民族都是好兄弟,好兄弟都要过上好日子
一条是:
各民族要像石榴子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是村委会党支部“宣”的,却没有硬铮铮的政治词汇,人情味满溢。
村口常会有吆喝“卖——刺(cí)鱼!”的,他卖的是鲫鱼,分两桶,一桶养殖的,一桶洱海里捞的。鱼都活蹦乱跳,煮汤挺鲜。那天他正吆喝着,同村一个小伙子骑着三轮路过,回头学着他的腔调喊“卖——死鱼!”,卖鱼的笑着回道“再乱叫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这是属于村道边的笑谑。
大理是熟悉的,但在某个村里呆上一阵,仍会这里那里窥见一点新鲜的,以前未曾注意过的风土民情,这不也是一种旅游的乐趣吗。
旅游打开方式不同,并无高下尊卑之分,但不同的打开方式会让人对一个地方有不同感受。在你的回忆里,它是地图上名号响亮的一个点,还是你身后的背景板,或是反射性地咽咽口水,又或是层层叠叠的许多故事,取决于你的打开方式。
妹妹曾说她才去过大理,抱怨人又多又挤,商业化很严重,一点儿好感也没留下。我猜想她多半住了古城,逛了那些扎堆卖纪念品、小吃和民族服装的店家,目之所及尽是过度包装内容雷同的各种“特色”,耳边充斥着旺季的人声鼎沸和风格各异但揉在一块儿的氛围音乐,走道还免不了要停下来候着拍照的游客摆各种pose。年轻人或许爱这种热闹,对退休多年的她来说,这样的打开方式显然不对路,难怪她闹心了。
作者:唐 韧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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