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封神第一部》,袁泉饰演姜王后
电影《封神第一部》的热度,把我带回到很远的从前,远到……1990年,上一次《封神》热播的时候。
1990年,我快五岁了,我人生全部的痛苦,集中在两件事情上。
1.吃饭
2.做王后
吃饭痛苦的矛盾点用一句话可以描述清楚:你爸觉得你吃得少。
我爸是一个传统的人,喜欢追流行的时尚弄潮儿父母给孩子喝牛奶吃鱼肝油打维生素血色素针,我传统的父亲站在经验主义高地上冷笑着说:呵呵,有哪用?多吃两碗饭都在里头了。
好消息是不用打针,坏消息是要多吃两碗饭。
我吃不下,他瞪我,瞪我也吃不下,拿筷子佯刨两下(所谓能力不够态度凑),被他啪一筷子抽手上,我开始号哭。没有用,号哭也要吃,不吃继续抽手,通常以我抽抽噎噎磨蹭着扒饭结束。
吃是不可能吃完的,磨到中午一点他上班了,我妈会来收拾残局,偷偷把饭倒掉。但我和我妈同盟关系也不是那么牢固,有时候她不高兴(也许因为我,也许不),就会掐我几下,威胁我要告状,并且有几次还真的告了。
总之这些成年人的逻辑都是很混乱的,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价值观。
晚饭,就更妙了,傍晚六点不到,邻居家的姐姐来找我出去玩,我就不用再吃饭了。啊!可是我宁愿吃饭……出去玩,难道是什么好差事么?在这个门里,我是一个普通的即将满五岁的小女孩,可出了这个门,我可是要做王后的啊!
傍晚的敲门声是我的催命符。我爸一边开门一边说:小瑜姐来找你玩了。我马上从哼哼唧唧转到面如死灰。小瑜姐倒也不进来,笑眯眯站在门口,迎我凤驾。
我多少垂死挣扎表明立场:我还没有吃完。
我爸很不耐烦:你,我还不晓得你,你吃到八点都吃不完!
一般我就屈服了。
但是我是水瓶座,很倔强啊,不时要反骨发作的,有时就嗫嚅:我不要下去玩。
我爸虎躯一震,虎目圆睁:天天在屋头吃了就是睡,下去活动哈!
一巴掌把我推出去,关上门。
总之这些成年人逻辑都是很混乱的,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价值观:有时候逼你吃饭,有时候逼你出去玩——不吃饭也要出去玩。你如果没有办法从种种矛盾行为中抽丝剥茧地找出事物的本质,生活就是一个黑暗森林,毫无规律可循,而你在里头疲于奔命迎接混乱的成年人丢给你的混乱指令,奔走哀嚎,惶惶不可终日。
幸好我是聪明伶俐的水瓶座,三两下就发现了真相:小瑜姐的爸爸是科长,她爸要安排我爸,她要安排我,我不让她安排我,我爸就要帮她来安排我。
真相让人平静,真相让人死心,我决定臣服于天命:大势所趋,我生来就是要做王后的。
啊小瑜姐,科长的女儿小瑜姐,她又高又壮,身体素质好,学习好,懂礼貌,五讲四美三热爱,饭都比别人吃得多,在家属大院小朋友群体中拥有很高的威信。
所以她一直都是姜子牙,而我只能做王后。
没错,我们在玩电视剧cos游戏,当时cos圈主流是90年代大热神剧《封神榜》。
cos圈生物链如下:
丫鬟>小姐
丫鬟可以给小姐梳头,打扮,贴美人痣,打腮红。
小姐:坐着。
将军>士兵>王上
将军舞刀弄剑,策马奔腾,大吼大叫,发号施令,还可以把床单披在身上当斗篷。
士兵连跑带跳,相互厮杀,口中嘿哈有声给自己配音。
王上:坐着。
王后呢,王后就……再多坐会儿……
毕竟王上有时候根据剧情需要,要站起来挥个手,王后只要坐着微笑就行了,不笑也可以,小瑜姐说随我便。
傍晚六点,丞相笑眯眯来我家门口恭迎凤驾,督促我去家属大院煤堆上履行职责,散发威仪。
南方没有暖气,取暖全靠燃煤,院里一南一北垒着两个高高的煤堆,北边煤堆上站着敌方主将申公豹,煤堆下聚合着匪兵甲乙丙丁十几号人,南边煤堆上站着姜子牙,后设两个马扎,坐着娘娘在下本人我,和我的夫君武王,煤堆下排列着正义之师甲乙丙丁十几号人。
双方主将高举树枝,喊一声“冲啊”,底下人立刻举着树枝奔向对方互殴,过程通常持续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其间有家人来喊的,有被树枝戳着的,有摔跤的,有太兴奋了咬人的,以及被咬的。
我和武王,坐着。
我俩每天吃完晚饭去同一个地方坐着,每天两小时,坐了三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
就没有什么夫妻感情嘛!
有时候观战观得血液沸腾,武王也会握紧拳头,跟着啊啊怪叫起来,又想起自己不能失礼于阵前,拼命克制着回归端庄的模样。
唉!我想他其实也是想过一些普通人的生活,哪怕做先锋,哪怕马前卒,真是奈何生在帝王家。
我以为我会永远这样坐下去。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一言不发地,坐下去。
但是我外婆救苦救难,要接我去她家过暑假了。
临行前那个晚上,武王再次捏紧拳头,嗷嗷呼叫。
我在他身后轻轻说:你下去啊,去和他们一起玩啊。
他扭头看着我,非常震惊。
我像一个真王后那样优雅地微笑着:去吧。
(去吧,你心里苦,臣妾都知道,去吧)
记忆在此刻戛然而止,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下去和鼻涕龙们滚做一团。
等我从外婆家回来,他们开始cos《新白娘子传奇》了,小瑜姐是老艄公,唱哎嗨嗨那个,一边唱,还能撑船。白青许都有固定人员出演,不再需要我,我能把碗里的饭吃完了,不再因为吃饭挨打了。
就是说要挨一些新的打。
我没有再见过武王。
也许是因为太年轻的时候就历经了这种程度的沧桑,我的一生,既不渴望做公主,也不渴望做王后,更不渴望做女王。我只想做一个最普通的人,走在人群里,像水溶于水中,最好我的父母亲人,都认不太出来我,活得像一个普通人,活得像一个隐形人,既不是谁的NPC,也不是谁和谁爱恨情仇的一环。
活得,节能环保又自由。
2012年,我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周末骑车去天坛公园玩。天气很好,人很少,我沿着那段历史悠久又很有名的红墙慢慢走,一边远远看着祈年殿的圆顶子。北京市有2000多万人口,而我,举目无亲。
我的心里一阵松快,又突然不知原因地收紧,一种既像兴奋又像恐惧的东西一下子攫住我,四周突然一片死寂。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由的重量。
我可以承担这份重量吗?我不由得想。
但我很快决定不去想。
得偿所愿,夫复何求?
作者:张 婕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