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荷花生日——农历六月廿四，在立秋之后，比阳历8月8日立秋晚了两天，但郑州荷花开得好！荷花抽葶高高的，白花、黄花争相开放，却还是嫩红色碗大的荷花包着粉黄小莲蓬带花蕊，绽放颇招摇像纱灯模样更吸引人。睡莲没有扶摇满密的碧叶，但缤纷的浮花一连一大片自成一体。还有王莲甚吸睛，它布满纹路的绿叶似巨大的托盘并列，弯弯的茎条似游蛇穿插，头上开着沉甸甸的一大疙瘩琼玉般的白花……早晨天高空气好，人们忘情观荷在朝阳辉映里。

紫荆山公园西面这个荷花池，临着“隞都遗址”高冈，虽然经历了前年“7·20”大洪水的毁坏，修复之后现在平静而美丽。这一片荷花美，面积不算大，却因青青芦苇开花，芦花妆点，使其有了野趣，仿佛是远方白洋淀的一处微缩景观。

豫乃《诗经》故土。在二里头、二里岗与安阳殷墟的序列里，纵横南北，古来有荷花荇菜，芦苇芒草。《卫风·硕人》之“河水洋洋……葭菼揭揭”，《郑风·山有扶苏》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还有《陈风·泽陂》那“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紫荆山公园的厚重，在于其本身就是古商城遗址的一部分，刻下是商城遗址考古公园和商都遗址博物院的近邻。河南本土的考古学家安金槐，当初认为郑州商城遗址是商之隞都所在。郑振铎和郭沫若，共和国两个最富有浪漫气质的好古者、大方家，闻讯先后来此实地考察。1956年春天，郑振铎随政协考察团巡回豫陕，在郑州白家庄等发掘现场，由衷感慨：“这个远古的城墙遗址是相当于荷马史诗所歌咏的特洛伊古城的，是相当于古印度的摩亨杰达罗遗址的。在中国，恐怕是一座最古老的城墙的遗存了。”接着，1959年郭沫若于考古现场挥笔写下“郑州又是一殷墟，疑本仲丁之所都”的诗篇。不料在新时期开头，1978年北京大学的邹衡，独具只眼，他说郑州商城是商朝最早之亳都所在，系汤帝临朝。

公园有金水河漾漾伴流。除了这个旧的低调的“隞都遗址”标志，公园的东南门，堂皇竖起高大的汉白玉“郑州商城亳都遗址”纪念碑。原本黄河博物馆也在这里，因为修地铁而北迁，现在最新的黄河博物馆临着黄河花园口，醒目矗立于河之南岸。

紫荆山公园的芦花、荷花、月季花

在公园不大的荷花荡看荷花和芦花，与在黄河中下游分界线向东不远的大水边上看“蒹葭苍苍”，同样是郑州，却真实再现了《秦风·蒹葭》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厢是邙岭尽头，北岸有横斜太行，秋日临河吟古，难免我移花接木，由隞都转思亳都，从上古联系当下，历史的扑朔迷离，捉摸不定，若芦花万顷在风烟雾岚中披拂起伏。

狗尾草。稗子。芒草。它们和芦苇都是禾本科植物。

禾本科植物，还包括庄稼地里的玉米、谷子、高粱等等，都在夏天抽穗开花。黄河两岸地大，此刻一派好庄稼，铺天盖地的青纱帐，玉米开花不啻是大写意的茫茫芦花！

李时珍归纳《尔雅》之后前人释芦之种种说法而得出自己的结论，他解释各种芦苇说：“芦有数种：其长丈许，中空皮薄色白者，葭也，芦也，苇也。短小于苇而中空皮厚色青苍者，菼也，荻也，萑也。其最短小而中实者蒹也，薕也。皆以初生已成得名。”

芦苇的实用，曾经是水乡一道壮丽而美妙的风景。孙犁在《荷花淀》里说：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

多年前，我在白洋淀的《荷花淀》《芦苇荡》和《采蒲台的苇》里实地寻觅孙犁，碰巧购得一册当地作家陈申田的《白洋淀漫记》，说尽水乡四季风情。其中穿插歌谣和诗句，如串珠贝，我将其视为一本难得的竹枝词。

荷花与芦花盛放之后，物尽其用，白洋淀人用芦苇，编制苇箔等实用工具。

记收割芦苇之《打苇时节》：

一阵秋风一阵凉，水乡十月芦叶黄。琼花翻飞漫天舞，银镰挥动打苇忙。满载苇船如雁阵，空返轻舟笑语扬。堤头岸边人声沸，男女老少齐上场。

比赛编织手艺有《水乡织女》：

处处苇垛处处席，水乡人家多织女。盘腿卧脚如打坐，手舞臂摇流星雨。荷花编罢三尺篓，玉藕织成丈二席。忽闻棹歌渔郎归，日暮炊烟漫淀起。

详细还有——

《解苇》：

当街院内面朝阳，新苇收罢摆战场。白皮青皮迎刃解，露出婀娜好行藏。

《碾苇》：

河边浸湿晾半干，拉着石磙场上碾。翻来覆去都压透，任你刚直也变软。

《抽苇》：

新苇登科又选秀，长条板凳任人抽。扒筋刮皮大堂过，只为争得主人留。

《打箔》：

架子支在西堤口，苇哥剥皮又断头。麻绳捆来又捆去，不愧白洋好身手。

《编篓子》：

谁家姑娘才十一，织得席篓与身齐。窝角锁边全都会，敢和妈妈比一比。

……

现在，哪里还看得到这些？

白露，芦竹开花

芦竹似芦非芦，又竹又芦。芦竹貌似粗秆大高粱，是芦苇中的落叶树，冬枯不死，春来茎叶自绿。我最初识芦竹在微山湖，铁道游击队的后裔——粗放的徐州与枣庄人，一连声叫它海苇子。微山湖大运河，济宁台儿庄，这一带凡行舟所到之处，皆芦苇芦竹满布，荷花接天盛开。并且，秋来也多肥美河鲜与水八仙。

去年，我们往济宁济南更东的地方，去青州看古刻佛像。青州旧属东夷，这里建有东夷文化广场，有海岱公园。李清照故居在市博物馆旁边下沉的湖荡里，半边临水，芦竹芦花荷花，垂柳蓼花柽柳花，簇拥环绕。芦竹取名海苇子，于此深有感触。是的，它从渤海之滨蔓延而来。

芦竹逸生于野外，喜欢湿润气候，现在则是各地公园造景的良材。芦竹开花晚，迟在白露前后。其花朝天开似高粱穗。每到中秋白露，我要跑到离家较远郑州东区的沉砂池一带，画芦花初放，那里遍植芦苇芦竹。近年来，城市加快建大小公园和绿地，芦竹风姿到处可见。与之相伴的花叶芦竹更入画，嫩金黄叶片秀美飘飘，间生着白色条纹，或许该称它斑马芦。哈哈！

芦苇是个大家族。除了高大上者，也有本色芦苇，乡人呼之芦草，它拉近了芦苇和杂草的距离。芦草不同于鹤立鸡群高高在上的芦苇芦竹，不仅可以临河在湿地或滩涂上生长，还有任性生长于旱地甚至瓦砾之地的，和菅草白茅根交织一起，貌不惊人，系高不过二三尺的小芦苇。6月初河畔收麦子的时候，大块麦田的地边地头，褐黄枯焦的麦子和青青芦草交织。人们提前割芦草，为麦收开道，将青嫩的芦草用机器打碎，撒到水里喂鱼。水面上一时唼喋有声，满塘涟漪。

蒲苇开花

某年夏秋之交，就是眼前这个时候，我在濒临马里亚纳海沟很近的塞班岛上，看海并沿着海滩海岸线尽情远足，椰子棕榈木麻黄大榕树南方菩提以外，还长着大片仙人掌和芦苇芦草。人在异乡很容易有出奇的思考，我想起来一个自己怀疑很久了的问题，——国人动辄喜欢考究某某东西包括植物，乃我国最早或者归我独有。而芦苇，还有柳树、杨树、橡栎、松杉等等，不少都是世界性植物，到处都有的呀。

2023年8月12日于甘草居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