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雍 摄
我刚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妈生了个新孩子。
那一年她36岁,这孩子说是她搏命换来的也不为过。
她把生育过程中种种惊险当作传奇讲给我们听:失血过多在产床上昏过去,做了超级绚丽的梦,梦见自己在万花筒一样的世界里,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色块排着队过一个窄窄的门,过去一个就听见“嗒”一声,她也排着队,慢慢跟着色块往前走,但很奇怪,总也排不到。她说:“我听见嗒、嗒、嗒一声一声响起来,心里大概知道过了那扇门就回不去了,但是非常平静,既不期待,也不烦躁,就是排着队,等着轮到我。”
她抓着我的手,说“嗒”的时候就捏我一下。
我问:“然后呢?”
她说:“然后我就醒了。”
“哦。”
我话很少,初中生都很酷的。
过了半年,她刚复工,教师节放假了(我妈是小学老师),学校领导不知何故,一反往日的悭吝抠门,友情赞助有孩子的教职工亲子活动一天:红枫湖一日游。早上出发,乘坐大巴到景区,坐船游湖一周,游览对岸的喀斯特地貌溶洞区,再大巴返回。自愿报名,不强制,如果不去,就在家享受休假。
妈是不愿意去的,她还在哺乳期,正是和孩子难舍难分的阶段,如果出门,要携带吸奶器啊垫巾啊乱七八糟一堆东西,时刻预防涨奶带来的尴尬,走着走着就得找个避人的地方吸一吸。领导们虽然一反往日的悭吝抠门,也没有反得太多,只包玩,不管饭,我们要自带一顿中午饭船上吃,晚饭在回来的路上找地方聚餐,大家AA。这福利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吸引力。
但是她再三斟酌,反复思量,眼看我越来越酷,一天说不满三个字,即将自闭,再考虑到虽然新孩子是孩子,旧的这一个也是亲生的,感情还是要联系一下,就克服了诸多不便,毅然报名要带我去了。
我虽然很酷,面无表情,内心还是颇雀跃,前一晚甚至有些失眠。
早上起床我略有拖延,挨了两梳子。梳子敲在我背脊骨上,发出“空空”的响声:“我是为了谁才去的,你起不来就继续睡好啦,大家方便。”
大巴车程三小时,堵车半小时,也许是路途颠簸,也许是太早出发都没吃早饭,大家吐得此起彼伏。
我把舌尖卷起来压在齿下,闭着眼睛死死忍住也想吐的冲动,试图维持一个体面的形象,不防前排毛老师的女儿把头伸出窗外狂吐,司机一个加速,呕吐物乘风倒灌进来,落了我一头一脸。
我黄胆水都吐出来。
就是说前排在吐后排要把车窗关上。
观光船是条小船,舱里正好放得下两桌麻将,甲板能站下十来个小孩。老师们都在船舱打麻将,小孩自行观赏湖面风光。
我一边擦头发,一边听他们搓麻将,马达响得很,他们于是搓得愈发大声。甲板上铺着绿色的塑料毡,年长日久边缘烂了剥落出牵丝挂缕的碎屑,有些还绿着,有些灰黑了。
“简直不知道普天之下我们为什么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船驶到湖中央,风把水面吹皱,也吹走了一点我身上呕吐物的味道,远处青山夹岸,近处水波碧绿,我凭栏望着折射阳光的粼粼湖面,心里稍微松快了些,忽见湖面上飘过一只书包,众人喊起来,舱里刚还在搓麻的徐老师一个箭步冲到我身边,对着书包“哎呀”一声,说“那是徐影的书包啊”,就瘫坐在甲板上,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后边一个声音怯怯说:妈我在这里,我没掉进去。
徐老师拿手撑着身体站起来,徐影跑上来,被她一巴掌打个趔趄。
徐老师一巴掌一巴掌扇徐影:“我问你,你在这里你的书包楞个会到湖里头去?它楞个下去的?它会飞啊?你讲啊,你说它是楞个下去的?”
徐影被她妈一巴掌扇个倒仰,拎着衣领扯回来,再拽着肩膀摇两下,又一巴掌扇个倒仰。莫说哭,哼都不敢哼出一声。
其他老师一拥而上,把她们拉开,劝徐老师说,算了算了。
我呆呆看着徐影,她呆呆看着我,我过去拉她,她握住我的手,突然使劲用指甲掐我,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挣开。
我说,你给我掐紫了。
她含起一包眼泪,笑了一下,吹爆了一个鼻涕泡泡。
妈喊我吃中午饭,自己带的凉拌米皮,米皮经过一早上的车船洗礼,成功僵死在饭盒里,被拌不转的酱油醋辣椒油染得一块块斑驳,一口咸一口淡,一口硬一口软,我吞不下去,又挨了两筷子。妈说:“不吃滚出去。”
徐影的中午饭丢在湖里了,她也没饭吃,我和她两个坐在甲板上,各人把脸扭朝一边,她把我手掐紫了,我不想理她,她大概也不想理我,但我当时不懂那是为什么。
有老师拿了两个茶鸡蛋过来,我剥来吃了,徐影没吃,她先攥着,然后远远地扔进湖里,轻轻说:“呸。”
按照行程安排,我们需要在溶洞区游览两小时,主要观赏被地下水天长日久滴水石穿腐蚀成了各种各样形态的钟乳石群,人们开凿溶洞,修建道路和阶梯,牵来灯光,披上布帛,把这些水蚀岩打扮得更加神秘,牵强附会地给它们起各种名字:一线天、神女峰、湘妃洒泪、挽弓射月。我们在黑黢黢冷飕飕湿浸浸的溶洞里爬高下低,跟着导游小姐的话努力辨认:“大家看,这里像不像对镜梳妆的少女?大家再看这里,像不像对月吹箫的美人?”我努力看了,看不出来,但也跟着众人胡乱说:“像,真像!”杨老师的胖墩儿子挺胸凸肚说:“大自然造物可真是鬼斧神工啊!”
但走了还没一半,这种互动就动不起来了,我们走不动了。又黑,又冷,又滑,灯光红绿蓝紫,打在嶙峋骨瘦的石头上看着更加鬼气森森,台阶高高低低,隧道弯弯长长,根本看不见尽头。小一点的孩子吵着要回去,几个穿高跟鞋的女老师也顶不住了,导游小姐笑眯眯:“回去是可以的,导游费不退哦。”总务组长毛老师一听,勒令大家必须走完,因为请的是A级导游,导游费高达500元,不能浪费。我们像部队拉练一样走完最后8公里,再没有人愿意去看岩石像不像美人了,我们沉默,疲惫,紧闭双唇尽量迅速移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导游小姐敬业地对着我们的背影滔滔不绝解说,像一个到点就自动播放的语音机器人,我私心认为,不愧是A级。杨胖墩由于自重较大,可能也缺乏锻炼,到后面甚至吸着鼻子哭了,两个孩子拉着手绕着他转来转去:“大自然造物可真是鬼斧神工啊!怎么样?现在鬼不鬼斧?神不神工?”
晚饭定在六广吃鸡火锅,我感到转了一天,这是唯一值得期待的事。眼看鸡火锅在望,后排的李老师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大喊一声:“我要死了!”大哭大叫起来。一车人都慌了,也有几个经验老到的,说她就是这样,这是发作了,上次一起去六盘水那个龙宫也是,要死要活的(现在回想我认为可能是幽闭恐惧症)。但是人都这样了,也不能不管,就让司机掉转车头去附近医院了。
李老师较为年轻漂亮,因为长得像《西游记》里演天竺公主的李玲玉,我们就这么悄悄叫她。她女儿还小,才五六岁,绑得满头彩辫,小红皮鞋花边袜。李玲玉被两个老师拉着拖下车来,披头散发,目光直勾勾的,腰肢好像抻长了一样,上半身甩来甩去,一边问女儿:“幺儿啊,幺儿妈妈要死了你难过吗?你怎么都不哭?妈妈死了你哭不哭?”
她女儿被另外两个老师拉着手跟在后面,脸煞白,一声不吭。
李老师被按在门诊病床上打了一针,开始输点滴,慢慢平静下来,睡着了。她女儿看着她,张开嘴巴,五官皱在一起,无声哭了起来。她吸了四五次气,每一次脸都更皱一点,才终于哭出了声音,哑着嗓子啊啊两声,轻轻喊:“妈,妈妈。”
我愣愣看着这场面,心里升起来一个想法:原来妈给我说她生孩子的事,是希望看我哭的啊。
回程大巴上很安静,没人愿意讲话。月正当空,追着车跑,一下躲到云里,一下跑出来,车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映着人们各怀心事的脸。杨胖墩睡着了,徐影脸紫嘴白,我猜是饿的。李老师和女儿还在医院里,通知了她的丈夫去陪她。我举着外套遮着我妈用挤奶器,手软了衣服往下掉她就踢我一脚。鸡火锅没吃上,每个人都又累,又饿,又不高兴。到底这一整天,我们是在干什么?
我只是个很酷的初中生,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抱着好的目的和愿望,事情就会有好的结果。我不懂校长为什么不来参加活动?妈为什么觉得她勉强自己我就应该高兴?拳拳爱女之心的徐老师为什么这么爱打麻将?徐影为什么掐我?为什么必须走完溶洞?人快要死的时候为什么只关心小孩哭不哭?
我那时也不曾想到,这一生可能就是这样了:不需要享福的人制定规则让人们享福;人扭曲自己为别人付出,同时又觉得不值得;如果在寻欢作乐的过程中丢掉了重要的东西,那反正不是我的错;暴力通常不会被报复,却会转移;来都来了,互相折磨呀;以及,感情真不真不重要,反正形式要做到。
一千八百多年前有个大诗人说:“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我在疾驰的大巴里,想起来这一句诗,觉得忧伤从肺腑里升起来,一直升到今天——什么都没有变,无论是天上的明月,还是地上人类的隔阂与忧伤。
我那时还不懂,我的忧伤和他的忧伤其实不同,他是自己不享福让别人享福的那种人,他的忧伤是自由的,我的不是。
也不是没有好时候了——江上清风吹过来的时候,周老师女儿把Walkman借给我听Beyond乐队的时候,到家了在家门口吃烧烤的时候。
这一生所有的甜蜜拿来抵消忧伤好不好啊?
不够,不够,不够的。
作者:张 婕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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