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鲁迅与新兴版画传统”专题展10月25日在多伦美术馆正式开展。展览聚焦于多伦路这一鲁迅生活、工作过的历史现场,以文献、版画艺术作品、当代艺术家的版画、影像和装置艺术作品讲述新兴木刻运动的传承,从艺术的视角回望鲁迅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巨大影响,在鲁迅逝世86周年之际,向鲁迅精神致敬。叶辰亮 摄
又是秋日。想起古时文人之间,常见有惺惺相惜吟别一类诗作,李白《送友人》便谓:“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读来读去,最爱的是“落日故人情”“萧萧班马鸣”两句,看似萧散清淡,实则内心汹涌的,是“萧萧班马鸣”般的别离之情。便思忖古今中外的世上,文人相轻的事虽不少见,相互珍惜欣赏的,也时能碰到。
当然,那须得是真夫子,真性情。
而要真识得一个人,谈何容易?于我,真识得两位师长的性情,差不多已花去了一生。
一位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饶健康先生,因病已故世多年。但饶先生的大学上下铺同学、著名杂文家符号先生,今已年逾八旬,依然精神矍铄,仍可倚马千言。记得早年回家,饶先生曾邀我同往符先生家拜访,话题一开就收不住,到午餐时刻,符先生与夫人一起,竟以家宴款待学生辈的我,吃了些什么已记不起来,一席长谈所得教益,倒至今难忘。可惜那时手机尚不普及,没有留影。自打饶先生仙逝,就与符先生失去了联系。回乡两年,故园无新韭,总拟着一身青衫,过阡陌陋巷,不妨简衣鹤步,虽一路辛夷,皆不如东风桃李花,且顺手摘一束狗尾草,去访良师益友,总会有机会见到符先生,倒阴差阳错,一直没见到。许久才总算联系上了。先生在发给我的第一则微信里说:“终于同你又联系上了!真是高兴!……我已八十有四,几成耄耋痴聋,大不如以前……”一席话让我感动不已,悠然—想,离那次温馨家宴,少说也二三十年了。
符先生做过一段市级领导,我虽没就此与先生深谈过,亦了然一位书生最在意的,还是他钟爱的文学。他的杂文,厚积薄发,堪与国内最优秀的杂文作家并肩而立,各美其美;我读过一点,但远说不上多。这次一聊,多少有些吃惊。原来,符先生与著名诗人、作家,晚年以杂文名世的邵燕祥先生,过从甚密,交往颇深。当燕祥先生离世,符先生的一篇《他选择“不惊扰”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于近乎无声的幽淡平静语气中,我听到的,倒尽是些深深的叹息。而符先生另一篇读邵先生旧体诗的文章,细品也叫人迷醉。人的心地成色,多在为人处世中泄露无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古意,已是诗性准则。符先生待人向来如此,真诚相见,他人待他亦同。他与杂文界朋友的交往让我相信,风骨文人间是有真情在的。
不久又读到符先生因与我的再度联系,想起他的同窗饶健康先生所写的文字。先前以为,亲炙过的饶先生,我是了然的。哪知那些过往,仍让我闻之心颤——
六十年前,贮藏着王安石、汤显祖“因子”的临川少年,早赢得“夫子”的美名。四年寒暑,我与他同享着湖南一师周世钊同毛润之当年睡上下铺的优待,《忆往》中特地记有“将新卫生裤让我先穿”的兄长;然后是1958年初躲在帐子里整日噤声视同路人;接着是纷纷“作鸟兽散”的不知所踪……
然而“命运之神”却又如此大度,让健康兄,与长我六岁王德宇兄——戏剧性地同处一室的三位,抛撒邂逅于 “春风疑不到”的天涯宜昌,弄人的造化此时又似乎妩媚多情!
岁月隐痛却少疤迹,年少气盛,少有负累,心头依然是一丽日蓝天。无有电话,也无聚会;淡泊若水,却灵犀相通。
两位先生皆为吾师,细品他们的一生情谊,时代的风霜雨雪酸甜苦辣,尽在其间矣。这样的情谊,我在浪迹天涯时亦曾深味,如今几位一同青春跋涉过的挚友,都已先后离世,让我偶尔念及,不甚悲切而有泪下——人生,何其难耶?难得符先生一支李白所谓的“老笔”,把那份情描述得如此动人。这样的文字,与他的杂文一样,终于蚌老熟而珠浑圆,章句陡放异彩,每册每篇,皆为智心慧思的果实,堪位列名家典藏,留布后世而无羞!
读人读文,其实皆为读心。小小一己的生命,对于庞大到需以亿万光年丈量的宇宙,何等渺小!我等的各自存在,只是无数宇宙尘埃的聚合。我偶然地遇到了饶先生,再由饶先生引领,得与符号先生相遇,这就铸就了一段奇缘。我笃信,在光阴镌刻的流水落花中, 总有一处画面令人流连忘返,总有一处风景用来安放心灵,万物虽然多情,时光却如一树花开,但凡入了眼,从此,便入了心……
多年后的今天,符号先生由此忆及与饶先生一生情谊,爱屋及乌地鼓励了我一番,实则仍是在借此言说他的饶夫子,我的饶先生。其时,符先生受命主编《宜昌文化丛书》的《宜昌诗词咀华》《宜昌文林揽粹》两本——
任重时迫急中生智,于是求援于健康、德宇二位“室兄”。二位慨然应承,当仁不让,大有舍我其谁的架势。健康兄还特地从书店购来了一套《苏东坡全集》,大有“烹小鲜如治大国”的雄心。
他一眼即识出某受邀编辑将“向腊梅花次第开”中“腊”注解为“腊梅花”的谬误,指陈此处之“腊”系指腊月、严寒之意;与“腊梅花”毫不相干。全句不过“梅花迎寒怒放”之意。他又一眼察出某选本将“酒旗风”的“旗”注解为“旗帜”的硬伤……正是这两位窗兄室友的把关,让室弟主编放心了两书的分量与价值。
然而健康兄却为此付出了人生最高昂的代价——忘食废寝夜以继日的劳作,终导致胃疾频发趁虚而入……拖到两书杀青后才去医院检查,已确认为胃癌晚期……
读到那里,我已两眼湿润。十七八岁时,我眼里的饶先生,与其说是刚大学毕业,初执教鞭的老师,不如说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大哥哥。哪知倒重情重义爱文若此,宁可付出他的全力,也不负同窗之托!难怪符号先生要一腔深情地声声唤,唤他作“饶夫子”了!
就那样,在一夏一秋之间,我也已临近八旬之身,对我的两位师长,完成了一次再认识。有时想,人恐怕就是在与一个个师长友人,一个个有质地有情感的生命之交往、受教与告别中长大的吧?也是在那时,读到李白的《送友人》,吟诵着“落日故人情”的诗句,心里倒是一派如同奔腾于大漠原野的“萧萧班马鸣”了!
从三峡冲出来的江水,转眼就入秋了。傍晚路过,见有好些片落叶飘了进去,有那么几片好大,应该叫做航标灯吧?想来,是要试试这如梦秋江的水温了。
壬寅秋分 于夷陵桥头
作者:汤世杰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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