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千里 摄
临江仙
约略琵琶商妇怨,春花秋月蹉跎。
貂裘换后峭寒多。
江山欹枕梦,风雨缺壶歌。
明镜晓霜羞短发,负他云髻峨峨。
相逢切莫误横波。
雍门成旧曲,无计惜韩娥。
自白居易的《琵琶行》,一路读来,不难想象:这是一个典故不断增加,直接阅读越来越难的过程。原作不用典故、直指人心,用大白话感动你我。可是,当白居易走进历史,浔阳成为胜地之后,许多诗人都用了“琵琶”来暗示那里的风流往事;再后来,司马青衫可以用来表达国破家亡之恨,悲苦的命运就不只属于个人了。
况周颐是清末民初的词人,技艺高强。这首词本由1913年的同人唱和之作引发。写作之初,未必考虑“广大读者”,因此可以尽力打磨,让各个小句都承载故实,把意思嵌藏在全篇罗列的整张典故之网里。而这张网,也从商妇的琵琶声开始编织,由“秋月春风等闲度”的岁序之感,渐渐收紧。
在过去的时代,这些语典其实还不算太难,读书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奇妙的是,你看出的越多,词的意味就越丰富。那些讲音乐、讲佳人、讲豪纵、讲衰飒,本不为亡国之恨而造的典故,都融进了词篇的基本情境之中,使国之衰亡与人之老迈彼此映照。同时,作者也兼顾了形式的整齐、逻辑的完整,以聆听音乐始,经过述说乐曲主旨的过程,转入对歌者的凝视,终以赞美、感叹和一丝自我区隔。
每一个典故都与相应的典故比并而见意,而比并会带来一些可能引起误读的歧义,成为小径分岔的花园。开头那弹琵琶的商妇,也许就是尾声中过雍门而高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韩娥。那换了酒的貂裘,暗示眼前的歌筵。睡着梦见故国,意味着故国已成一梦;醒来买醉,无论听什么曲子,都像王敦敲响唾壶,所唱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音乐始终都在,奏曲的人也没有离席。可是,朝如青丝暮成雪的短发,提醒着作者:与正当年的异性逢场作戏,眉来眼去,已经是令人羞愧的事情了。那么,雍门究竟只是历史地名,还是挈带着“雍门琴”的语典,暗喻着破国亡邑的悲哀?到底是说那曾在雍门卖唱的韩娥,虽然余音绕梁,毕竟也会消逝,再也唤不起同情;还是说,在今天,“旧曲”那样的烟花胜地,便是新时代的雍门,最会唱歌,最能打动人的,都是门户人家的女子?又或者,是要说,雍门鼓琴那样警示着亡国的哀音,毕竟已是既成事实;在这样的巨大的哀痛之下,怜香惜玉的好心情再也不会回来?
其实,从《琵琶行》成为典故开始,互文性的迷宫已经打开了大门——“任何文本都是一些引文的马赛克式构造,都是对别的文本的吸收和转换。”自运机杼与织锦为文的两类作品,与其截然分开,倒不妨视为连续的过程。作诗,是和更早的古人共沐一片星光。一位技术过关而又自觉的诗人,可以像白居易一样,不刻意,不费力,甘于和更早的星光共此良夜,留我们费力分辨他身上曾淌过多少传统的清辉。也可以像况周颐一样,把五色彩笔化作三棱镜,让满天星斗一同摇漾起来。万千不同的光束笼聚在一起,并不是简单的叠罩相加。观众会觉得每一个典故都超越了原有的意义,在星海里满心欢喜,目眩神迷。
如果再想深一层,我们也许能够同意:每一次重新引及,都为旧典故开出一重新境。毕竟,被组织到这里或那里,与谁呼应、与谁并列,都会轻微地改变它的意义,往它身上增添或拿掉一点儿什么。久而久之,琵琶的哀怨,白居易的泪,不都能从个人的身世之感化作国运的殷忧么?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们不也都可以化作别的什么东西么?
知道的前例越多,所获的馈赠就越丰厚,再进一步开拓的可能性就越精微玄远。这是属于读者的幸福,当然,它也属于每一位后来的创作者。
作者:陆蓓容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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