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苏州酷热异常,某日午后去钮家巷文学山房,店里空无一客,坐下来和九十七岁的江澄波先生闲话。他说疫情期间,店门上贴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并无客人,他仍坚持每天到店,无他,只是觉得比较安心。近来巷中渐渐热闹起来,对面的潘氏故居拆得一片狼藉,筑起围墙,开始修葺起来。
江先生说,正对书店门口这片,其实是王鸿翥王家的产业,并不是潘家的宅子,文献家王欣夫便是王家的后人。说起潘家,他忽然想起家里还留着几百张老的笺纸,时代有近有远,图案各式各样,有字的,有没写过的,以苏州本地的居多,其中有一张真与潘世恩有关,名为“赐灯簃图”笺。我说,记得潘世恩大儿子潘曾沂的《小浮山人自订年谱》里提到过,曾请写真名家、常熟人胡芑香(名骏声)画过一张同名的画儿。两年前,我写过一篇《胡骏声祖孙的生平与肖像画创作考辨》,当时搜集了公私各家所藏胡氏画作,可惜就没能找到《赐灯簃图》,请江先生回家后如能找出来,一定拍张照片给我。没过两天,江先生的孙女就微信发来图片,梅红色的笺纸,已略有褪色。笺纸左图右文,图案纯为细线勾描,外有方框,右上角有“赐灯簃图”四字,左下角树石空隙处有“东园摹”三字。右侧文字为胡骏声题记三行:
道光己酉上元,潘功甫舍人为尊公太傅祝八十寿,称觞于赐灯簃中,自制歌台柱联云:“最难在热闹欢场,见花草精神,庭阶结构;原来是太平好景,有笙歌院落,灯火楼台。”一时传颂称羡。虞山胡骏声因写此图并识。
据《小浮山人手订年谱》记载,道光二十八年(1848)秋,潘曾沂“重修养云书屋,恭悬御书‘寿’字匾及御赐宫灯,名曰赐灯簃”。次年(1849)正月,称觞于赐灯簃中,开筵宴客。潘曾沂自制歌台柱联云:“最难在热闹欢场,见花草精神,庭阶结构;原来是太平好景,有笙歌院落,灯火楼台。”一时争相传颂,因属虞山胡芑香绘图纪事。
从潘曾沂自订年谱来看,应是请胡骏声绘制了一张在家中悬挂灯彩祝寿场景的图画,并有题咏之属,作为对赐灯簃宴客的纪念。此后,潘家再按照这张图,缩小摹绘,刻了一张笺纸。至于摹绘的人,是否胡骏声本人,没有文献记录,无法确定。而看文学山房收藏的那一张笺纸上有“东园摹”三字,显然图是潘曾沂之子潘仪凤(1826-1876,号东园)所摹。
不过,这只是一个版本,并不能涵盖所有情况。最近浏览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的潘祖荫书札中,发现同样的图案、文字还有一版,与“东园摹”本几乎完全相同,最大的差别就是左下角没有“东园摹”三字款。无“东园摹”款的这版,能在潘曾玮致朝鲜人李尚迪(1803-1865,号藕船)书札所用笺纸中找到。近人刘麟生《燕居脞语》中一条笔记就源于此:
道光己酉,上元潘功甫舍人为其尊人太傅(潘世恩先生)祝八十寿,称觞于赐灯簃中,自制歌台柱联云:“最难在热闹欢场,见花草精神,庭阶结构;原来是太平好景,有笙歌院落,灯火楼台。”一时传颂称羡。虞山胡骏声为写图于自制诗笺中。此事见吴县潘曾玮先生书简,一名《潘孔合璧》,近归绩溪胡氏。
刘麟生说“胡骏声为写图于自制诗笺中”,将胡骏声绘图、潘氏制笺二事混为一谈,或未必确当。不过,刘氏清楚表示,所述内容源自绩溪胡氏新收的一种名为《潘孔合璧》册子。一提到“绩溪胡氏”,自然让人联想到“我的朋友胡适之”。检北京大学图书馆与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适纪念馆联合编纂的《胡适藏书目录》,果然发现1831号著录《□雁尺一集》一种,册中钤有“绂庭之藏”白文方印等印记,其附注提及:
此二册为1958年自胡适的美国寓所运送至台湾。第一册题签《□雁尺一集·潘孔合璧·流》,第二册题签《□雁尺一集·张王墨像·水》。胡适将《□雁尺一集》及另两册(原无册名,今暂定名为《与高丽使臣函札》)命名为《道咸同三朝文人与高丽使臣函札》。
《□雁尺一集·张王墨像·水》内页有胡适的手写笔记纸数张,其中一张注记:
张伯谨代我在东京买的。共书札五十七通,两册,价日币乙万元,合美金廿五元。原题《□雁尺一集》,第一字似是“燕”字,不是“鱼”字?一册题“流”字,一册题“水”字,当是用五言两句编号,原藏至少有十册。受信之人是高丽的一位名士,驻在北京甚久,其字为“藕船”,姓氏待考。
按:张伯谨(1902-1988)曾留学美国康奈尔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抗战胜利后,任北平市副市长。1948年,与胡适、陈寅恪等同机自北平飞南京。后赴台湾。这套《潘孔合璧》册,很可能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张氏为胡适从东京购得。显然原属李尚迪家藏清人书札册,已经散落,部分从朝鲜流入日本。
为什么可以肯定只是部分呢?其实,李尚迪生前就曾将清人寄他的诗笺、书札选编为《海邻尺素》。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抄本《海邻尺牍》,就是摘抄本之一。取《海邻尺牍》摘录潘曾玮、潘祖荫及孔宪彝书札对比原迹,不难发现《海邻尺牍》所收,仅是《潘孔合璧》中的一部分。中、韩两国学者研究李尚迪者,似乎都未注意到胡适旧藏的这两册原笺,以至结论多据抄本而来,不免给人隔靴搔痒之感。
潘曾玮所用“赐灯簃图”笺,与潘祖荫所用“东园摹”本近似度很高,除了这两个版本外,还有第三个版本。喜爱制笺的潘祖荫,不仅用家中现存旧笺,还主动翻刻新笺。潘祖荫翻刻版,构图仿胡骏声而略作修改,如灯笼的形状变长之类,与前版最大的差别在题记,从图左,改到图右,内容也与前版不同。
另外值得一说的,同治十一年(1872)帮潘氏翻刻新笺的两位,绘图者为吴大澂,题字者为赵之谦,堪称一时之选。在顾廷龙先生抄本《潘文勤致吴愙斋书札》中,有一通提及此事:
家有“赐灯簃图”笺,今已模糊,拟重刻之。已属撝叔题字,并恳吾弟照撝叔所批驳者重绘一纸,以便付刻也。均初信到否?此上清卿馆丈,荫顿首。
在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潘祖荫书札中,就有潘祖荫使用自己翻刻的《赐灯簃图》笺作札的实物例证。
作者:申 闻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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