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与一起观星的沈仲章(1946年10月在虹口公园)
金克木有一样极强的能力,凡有所学,立刻便能放入实行中巩固和检验。在《如是我闻——访金克木教授》中,他自陈学外语的经验,“要用什么,就学什么,用得着就会了,不用就忘了,再要用又拣起来”。虽然他自己说,“学外语不能照我这样,还是得走正道用功”,其实这种在实行中学习的方式,非常富有成效。迷上天文学以后,金克木一边开始阅读天文学(尤其是星座)方面的书,一边也就开始观星。
《天上人间——谈天第一信》里,金克木写到了他开始观星的种种困难:“我仗了先生画的那张图,就认识了将近十座。但图上西边星座早已归隐,东边星座尚缺甚多,眼见就不敷用了,只好再到北大图书馆去找,结果呢,据说天文书都装了箱子,剩的几本已经是破铜烂铁的好伴侣了。……然而我还是有了认星的机会,终于从一位朋友处弄来了一本顾元编的天文学,又到西城市立图书馆去查了两次沈编星宿图,断断续续看了些夜,也马马虎虎认识一些星座了。”顾元编的,应是作为高中教科书的《天文学》,初版于1930年3月。沈编星宿图未知何指,但从行文来看,应该跟顾元的书类似,是入门指导性质或便于初学查找对照的基础读物。
度过了初期的困难,金克木很快便从观星获得了振拔的力量:“那是在一个深夜,心绪颇为不佳,所以电灯已熄还不肯睡。买了支蜡烛来,在黯淡的光中,同室的一位朋友伏案写文,我便看顾书的星图。看一座便到院里去望一次,找不清楚再进屋来看图,那时夜已很深,我国认为室宿和壁宿的飞马已升至天顶,一座庞大的正方形带着两个小三角形,顶上接着一连三颗亮星的公主,再向东北联上大将,遥映御夫主星,配上仙后座,真足称奇观。尤以四周黯黑,惟一室有烛光摇曳,星座乃愈显其光彩。诗云‘子兴视夜,明星有烂’,不在这种境中观星的恐未必能看出烂然来吧?”
《观星谈》主要记的,是等待狮子座流星雨的事。“约计看到狮子座时已过半夜,如果一人守候,则如此凄清的冬夜,恐怕不能坚持到底。不料望星也能成为传染病,竟有朋友愿意陪我守夜。”虽然那年流星雨误了期,没能看成,但金克木显然对此印象深刻。写于1998年的《忆昔流星雨》,便旧事重提,“两人通宵不睡,除看星外干什么,他又提议,翻译那本世界语注解世界语的字典,可以断断续续,与观星互不妨碍”。经过岁月的推排销蚀,这记忆没有漫漶模糊,越发变得晶莹透彻:“我花几个铜圆买了一包‘半空’花生带去。他在生火取暖的煤球炉上,开水壶旁,放了从房东借来的小锅,问我,猜猜锅里是什么。我猜不着。他说,是珍珠。我不信,揭开锅盖一看,真是一粒粒圆的,白的,像豆子样的粮食。我明白了,是马援从交趾带回来的薏苡,被人诬告说是珍珠,以后就有了用‘薏苡明珠’暗示诬告的典故,所以他说是珍珠。他是从中药店里买来的,是为观星时消夜用的。看流星雨,辩论翻译,吃‘半空’和薏苡仁粥,真是这两个刚到二十二岁的青年人的好福气。”
这个一起等待流星雨的朋友,金克木称为“喻君”,1980年代初还曾在上海为他找到过《答望舒》,但我没有考出其真实姓名。热衷观星的这段时间,除了喻君,还有几个朋友曾经参与。“朋友沈仲章拿来小望远镜陪我到北海公园观星,时间长了,公园关门。我们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出来,看了一夜星。”(《译匠天缘》)“织女星在八倍望远镜中呈现为蓝宝石般的光点,好看极了。那时空气清澈,正是初秋。斜月一弯,银河灿烂,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天上。”(《遗憾》)《记一颗人世流星——侯硕之》中,则记下了他们俩的观星体验:“为观星,我选的是一个前大半夜无月的日子。记得当时我们最感兴趣的是观察造父变星。真凑巧,赶上了它变化,看着它暗下去了。后来,七姊妹结成昴星团上来了。我们争着看谁能先分辨出仙女座星云。那是肉眼能见到的唯一的银河系外星云。我们坐在地上,在灿烂的北天星空下,谈南天的星座,盼望有一天能见到光辉的北落师门星和南极老人星。”
在这个过程中,金克木开始陆续阅读西方通俗天文学作品。“那时中文通俗天文书只有陈遵妫的一本。我借到了英国天文学家秦斯的书一看,真没想到科学家会写那么好的文章,不难懂,引人入胜。”后来经朋友鼓励,或许也是意识到了国内通俗天文读物的不足,金克木便开始翻译这类作品。“译科学书不需要文采,何况还有学物理的沈君(按仲章)和学英文的曾君帮忙。于是我译出了秦斯的《流转的星辰》。沈君看了看,改了几个字,托人带到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请陈遵妫先生看。”(《译匠天缘》)后来译稿经曹未风卖出,得稿费二百元,“胆子忽然大了,想以译书为业了”,觉得一年译两本这样的书,就抵得上全年天天上班的收入,因此从北京大学图书馆辞职(实际是不告而别),赴杭州译书。
赴杭途中,金克木经过南京,便去拜访陈遵妫。“陈先生对我很热情,不但介绍我去天文台参观大望远镜,还要介绍我加入中国天文学会。我说自己毫无根基,只是爱好者。他说,爱好者能翻译天文学书普及天文知识也够资格。我隐隐觉到天文学界的寂寞和天文学会的冷落,便填表入会。”(《天文·人文》)这次拜访中,正好张钰哲在陈家,就也一起见到了。值得一提的,是金克木后来跟天文学会的关系。1952年秋,中国天文学会重新登记会员并整顿改组,金克木参加了会议。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拍卖文件,是金克木1956年填写的“中国天文学会会员调查表”,备注云:“本人拟申请退会。本人以前曾爱好天文学,翻译过‘通俗天文学’‘流转的星辰’。但近年来已不再从事天文学,现在工作也与天文无关。是否仍保留会籍,抑退会,请组织上考虑。”这退会申请最后是否通过,不得而知。
在外飘荡了一百多天,金克木于暑期返回北平,作长期译书打算。“沈仲章拿来秦斯的另一本书《时空旅行》,说是一个基金会在找人译,他要下来给我试试。接下去还有一本《光的世界》,不愁没原料。他在西山脚下住过,房东是一位孤身老太太,可以介绍我去住,由老人给我做饭。我照他设计的做,交卷了,他代我领来稿费。教数学的崔明奇拿来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大众数学》,说他可以帮助我边学边译。我的计划,半年译书,半年读书兼旅游,就要实现了,好不开心。”(《译匠天缘》)世事岂由人算,“《时空旅行》译出交稿,正是抗战开始前夕,连稿子也不知何处去了”。(《遗憾》)因此,并非戴望舒把金克木从天上拉到了人间,而是“日本军阀的侵略炮火和炸弹粉碎了我的迷梦。从此我告别了天文,再也不能夜观天象了”(《译匠天缘》)。
“七七事变”之后,金克木搭末班车离开北平,从此“奔走各地谋生。在香港这样的城市里自然无法观天,即使在湘西乡下也不能夜里一个人在空地上徘徊”(《译匠天缘》)。直到1941年,金克木乘船经缅甸去印度,才又一次凝视星空:“我乘船经过孟加拉湾时,在高层甲板边上扶栏听一位英国老太太对我絮絮叨叨,忽见南天的半人马座、南鱼座、南十字座一一显现,在地平线上毫无阻碍,在海阔天空中分外明亮。”(《记一颗人世流星——侯硕之》)此去经年,虽然印度的天空不同于中国,但星空仍不可望:“城市里只能见到破碎的天的空隙。在鹿野苑,是乡下,没有电灯,黑夜里毒蛇游走,豺狼嚎叫,我不敢出门。在浦那郊区,不远处有英国军队基地,又是战时,怎么能夜间到野外乱走?悬想星空,惟有叹息。”(《译匠天缘》)
作者:黄德海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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