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云 摄
苏东坡很好懂吗?读了苏东坡,人生就潇洒了吗?这个话题太大,不容易琢磨。
春意渐浓,海棠正当花信,如珠如玉,胭脂匀淡。应和这番美景,历代海棠题咏也在春光里“诗词大会”。时文中屡见引用苏东坡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引用了,往往就会评论,见解多聚焦爱惜之情——爱花,惜春,惜取少年时,怜惜眼前人,珍惜刹那芳华。还看到一个说法,生当如花绚烂,爱当如花热烈。如果作为写作中的一种生发,这些说法大约也能自圆其说;如果作为经典的解读,就不免流于表面,甚或有点牵强。
这首诗读来是有点你侬我侬情意浓的味道,这跟诗中海棠意象的人格化有关。其实,这是巧妙用典。所用典故与杨贵妃有关。据宋代释惠洪《冷斋夜话》记载,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妃子醉未醒,被侍儿扶掖而至。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海棠春睡”典出于此。把这个典故用活了的文人,便是苏东坡。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东坡爱海棠是出了名的。东坡大名苏轼,字子瞻,“东坡”这个号与他的贬谪经历有关,被贬到黄州之后,他在东坡开荒种地以自给,遂自号“东坡居士”,从此“苏东坡”名动天下。黄州多海棠,东坡对海棠情有独钟,“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天下爱花者众矣,但如此执着,舍东坡其谁?说东坡是“海棠痴”也是恰如其分。
东坡爱海棠,一往情深。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诗心一动,《海棠》永流传。花痴为花忙,熬夜陪海棠,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从这个角度看,爱花惜春,珍惜芳华,也容易理解。
若仅止于爱花惜春,那对此诗的理解就有些浅白了。谁懂东坡的心事呢?那种贬江湖之远的寂寞冷清。苏东坡乃深情之人,唯深情才能“为爱痴狂”,而“深情”之外,犹有“深意”。我曾写过一篇《海棠》,说到过这层意思,“无眠之人别有怀抱,只是东坡洒脱,旷达与深情遮掩了失意与寂寞”。说到底,这首诗,是失意人寂寞里的一声喟叹。
诗缘情而生,这情感有的显豁明白,有的含蓄蕴藉。好诗常有象外之旨,浅语遥情,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读诗当知其人论其世,披文以入情,方能探得文心。
这首诗乍看是诗人舍不得花,陪着花,换个视角,是花在陪着他,慰藉他一颗“潮湿的心”。单看字面,无一字言及“失意”,而这正是诗之“文心”所在。此诗写于公元1084年(宋神宗元丰七年),东坡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任团练副使这么个闲差已经五个年头了。他是个有理想的人,而他的理想一定不是看花。他已经47岁了,仕途蹭蹬,功业无成,他在黄州赤壁的江边举酒感慨,“多情应笑我,早发华发”。
东坡在黄州写的另一首《海棠诗》中,这份失意与寂寞更为明显一些。他拄杖散步,忽见一株海棠“嫣然一笑竹篱间”,顿觉“桃李漫山总粗俗”,于是感叹,“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佳人”与“红妆”一样,都是人格化描写。且不说中国古典诗歌中“佳人”“美人”意象的象征意味,就说这“空谷”之中,桃李映衬之下,“佳人”是何等的风姿高秀。在这里,东坡视海棠为“天涯流落”的知己,实以海棠自况,婉言谪居心情。他的好友黄庭坚说,“子瞻在黄州作《海棠诗》,古今绝唱也”,这个评论不是吹捧,而是知音。
我读此诗,不是自课本,而是从字帖。从前喜欢写写画画,读帖读到元代书法家鲜于枢《苏轼海棠诗卷》(上图,局部),这幅作品号称“鲜于枢书法第一”,用笔纵逸,酣畅淋漓,意趣横生。鲜于枢也是失意人,他是借东坡《海棠诗》一吐胸中块垒。
江南才子唐伯虎《题海棠美人》诗云:“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美人落寞,心思只能说与海棠。
苏东坡,就是那个美人。
作者:陈俊江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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