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封闭的几周以前,我买了一棵树,放在阳台上。
这棵树大概有一米八,五株分枝,底部茎干稍稍向一边倾斜。树长得很不错,大叶片,青绿色的,形状不一,仔细看确实有提琴的模样。淘宝页面上说,这是一棵琴叶榕。
卖家说琴叶榕很好养,土干时浇水就行。所以我刚收到我的树,就开始认真浇水。用长嘴壶浇根茎,用喷壶浇叶片。我选的是草编盆,想着能减轻一点盆栽的整体重量。草编盆里全是一粒粒蜂窝状的陶珠,深棕色,像裹了巧克力粉的豆子。我的小狗雪诺很喜欢玩这些陶珠。阳台上本来还有一棵小一点的芭蕉盆栽,里面的吸水陶珠已经快被她叼完了。
我很喜欢我的树,但我没有给他取名字。可能是因为上一次给植物起名字的结局不太理想。那是前几年刚入职的时候,隔壁办公室的刘老师送给我们办公室一株扦插盆栽,俗名不死鸟,落地生根,极易存活。一开始,我们担心办公室朝北,终年晒不到一点日光,不利于不死鸟长生。刘老师说用灯光照也行。于是我们欣然接受,给不死鸟起了个相当独异的名字,叫卡夫卡。可没过几个月,卡夫卡就枯朽了。后面再回忆起来,如果没有给不死鸟命名,不死鸟也许就不会死了。
从这次失败的养植经历中可以总结出以下两条经验:第一,名字有魔法,第二,光合作用相当重要。我的树一来就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阳台,但这样至少表示我不用担心光照的问题了。我每天出门前给它拼命浇水,敞开窗户,让他从屋子里探出几把叶子,用力呼吸。我按照卖家的说明把附送的肥料兑水,一比十,浇到陶珠土里。那几天刚立春,全是晴天。窗外的空气已经开始播撒夏日躁热的承诺。这时候我明显感觉到我的树在生长。悄无声息地,枝条一点点往外,一点点长。丰厚的叶片逐渐有了皮革似的光泽,在阳光下像一簇簇鲜绿的火苗。
我备受鼓舞,在网上四处搜寻有利于琴叶榕成长的秘诀。可惜反来复去也就那么两条,阳光和雨水。倒是他的故乡令我神往。维基百科说,琴叶榕来自非洲西部的热带雨林,狮子山共和国一带。有一阵是葡萄牙人的殖民地,后来被英国人占领,再后来就独立了。狮子山的名字是葡萄牙人起的,不过那里好像也没有什么狮子,只有一望无际的山脉和丘陵,沼泽和雨林。当然,还有在废墟和贫穷里生长的人民。网上搜狮子山,出来的大多数照片都是破败的城镇,很少有自然风光,更不可能找到有大片琴叶榕栖息的森林。最后我在油管上找到了一段狮子山的现代音乐,某种非洲鼓和欧洲流行乐牵强的融合,但鼓点落得非常清晰,能让人想到绿林和雨点。我把移动音响放到阳台,给我的树播放音乐。
然后有一天早上,我们小区封了。那天潮湿、闷热,一打开窗就能感觉到入夏的威胁。我的树应该是感受到了热带的召唤,想起了他的故土。他的叶片在暖风里显得尤为饱满,刚来那会儿星星点点的黑黄色斑几乎全部消失了。最高处几片叶子底面的经脉被光照得尤为清楚,像是某种图腾。总之,那天我的树情绪很好。我的小狗雪诺却有点失落。天一热她就不太高兴,她的萨摩耶犬祖先毕竟来自西伯利亚的雪乡。她气鼓鼓地从树下叼了一颗陶珠,冲进屋子里,一会儿把土珠子当成足球,四处踢窜,一会儿又装模作样地啃咬,自娱自乐。
我没有囤多少蔬菜,但冰箱里还有些过年留下来的海鲜,前一天正好到了两箱苹果,一箱方便面。家里只有我和雪诺两个需要不断消耗有机物才能存活下去的生物,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我的树自己会光合作用。他只需要阳光和水,而且他正好情绪高涨,不会因为封闭而忧郁。于是,我从容不迫地居家办公。我的书桌正对着阳台,正对着我的树。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对面公寓楼洞窟般晦暗的楼层。这样一来,我就只能从叶片的空隙里看外面。我不用去想对面窗户里的家庭,被隔绝的灵魂。
就这样,封闭的日子开始了。一开始,生活跟往常一样。除了需要下楼做核酸检测以外,我的日常作息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我还是可以在小区里遛雪诺,只是需要与其他散步的人保持比较夸张的距离。我坚持每天给雪诺补充蛋白,给我的树补充水分,给我自己补充睡眠。后来,我的睡眠越来越长,但也越来越没有规律了。有一天晚上,我突然从梦中醒来,记起自己是从下午做完核酸以后躺下一直睡到了半夜。雪诺在我的床边躺着,睡眼惺忪,可能还在做梦。我半梦半醒地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阳台一片漆黑,树的轮廓在开灯的瞬间融化在玻璃门窗的反光里。
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观察我的树。夜晚停靠在他波浪形的叶缘,静谧而迷人。我想起了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喜欢过的夜晚,很多个无从预测结局的自由的夜晚。那些夜晚就这样结束了吗?我呆呆地看着我的树。即便在黑暗中,如果盯着他凝视足够久,层叠的叶片下摆还是会堆集一种神秘的绿色。肉眼看上去好像是磨砂质地,随着目光停留的时间增加,变得越来越厚重。浓墨重彩的绿,敞亮而深邃。我想起以前看的一个植物纪录片的开头,越南的某个山洞里。身材健美的探险家降落到地心深处,洞穴底部。他脚踩潮湿的石块,一步步往里走。镜头慢慢移向黑暗最深处,里面竟藏着一片惊人的鲜绿。洞穴的最深处是一片华丽的雨林!一座流光溢彩的植物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颇具震撼力的开头。我甚至不记得后来我看着阳台上的树,究竟清醒了多久。我应该是很快又睡着了。许多无意识的根须爬进了那个夜晚,在我的树下生根发芽。
大概到了第五天还是第六天的时候,天气骤变,风雨交加。我想这时正好给我的树一些雨水,就把窗户打开,把树挪到最靠外的位置,每隔一小时旋转一次草编盆,好让每片树叶都被雨淋到。雪诺出不了门,原本就很气愤。她看到我因为嫌冷把阳台的玻璃门也关了,就开始疯狂地刨抓,叫嚣。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打开阳台门,任由风雨吹进屋子。雪诺终于开心了,冲到树边,观看树枝和叶片随风舞动。我在书桌前冻得瑟瑟发抖,打开一本哲学书。记忆里好像有人说过,哲学可以御寒。我看了几行字,实在太冷了,抛掉了这个念头。
接下来几天,大家一起沉浸在下雨的日夜。我渐渐发现雨水并没有给我的树带来什么特殊的养分。有一天风刮得特别厉害,折伤了一截裸露在窗外面的树枝。我赶紧关上窗,把树往室内移动。窗外刚开的玉兰花被吹走了一大半,和春天一起朽落了。我的树黯然神伤,有几片位于下侧的叶子耷拉下来。我上网重新复习了一遍琴叶榕的养护方法,看来应该是温度的问题。这些天连续降雨,气温已经降到了十度以下,有时候甚至五度以下。我意识到打开窗让雨水淋进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懊悔不已。漏雨的世界已经破碎,我的树是第一个得到这个信号的。我的心情也变得低沉,在阴暗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只有雪诺还是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地趴在窗台上,没过一会儿就睡起了大觉。到了下午出门做核酸的时候,我才恢复了做事的动力。我戴上口罩,穿上雨衣雨鞋,蹚过被落叶和花瓣覆盖的积水,排队检测。走回住宅楼的时候,我特意从下往上看。我住在七楼,从外面勉强可以看到阳台上的树,但是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我站了一会儿,对着我的阳台拍了一张照,照片里面可以看到一抹浅浅的绿。我把它储存在手机相册里,挨着当天的检测码截屏。
从那以后,我总觉得我的树有些忧伤。很快,窗外又阳光明媚了。我把窗打开,让暖风吹进来。我的树看起来恢复了活力,但他一如既往的沉默里确实有了忧郁。我能确定这种忧郁是因为有一天午休以后,我在电脑上填写一份公文表。正在检索文件资料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大学时候西方艺术史课程的文件夹。我立即放下工作,郑重地点开那个久远的档案,好像是在阁楼发现了一个储藏盒,一边打开还要一边掸去盒子上的灰尘。文件夹里是我当时为了复习考试整理的文艺复兴和巴洛克绘画,文件名就是画作的标题和作者。我点开的第一幅画就叫做“忧郁”(下图)。那是一幅版画,丢勒的名作,艺术史课结束以后我也在很多奇怪的场合看到过。画里有一个托腮沉思的女人,占据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画面。她的背上长有一对翅膀,却呆坐在原地,望向远方。她的脚边蜷缩着一只疲倦的狗,地上散落着日常工具和数学仪器:一把锯子、一副刨子、一只光滑滚圆的球仪。她的身后有栋建筑,一个小天使,再后面还有临海的城邦。海面上太阳光芒四射,在空中筑起一道彩虹弧。一只长了恶魔脸的小蝙蝠得意地托举起一块题名“忧郁”的标牌。
画面里的女人很面熟。我的视线越过电脑屏幕,看向阳台。假如我的树也可以被拟人,那他差不多应该也是这幅画里被拟为“忧郁”的女人这样。披着一对翅膀,面对散落一地的生活,忧伤地望着远方。雪诺这时也安静地在树下蹲坐着,专注地看着窗外的世界。日光透过玻璃洒到她白净的绒毛上,一切都静止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我的生活也静止了。或者说,我的生活已经停滞了许多年,被塑封在一张奇异的电子版画里。外面狂风大作,日子一成不变。
那天晚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轻,空荡荡的。我做饭很难吃,所以这几天确实瘦了几斤。但这种轻盈应该不是腹中饥饿造成的,更有可能是因为夜晚本身就更容易产生缥缈的思想。我一直想让我的树记起他美丽的故乡,然而日复一日,他似乎只能记起他自己的流亡。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德国读书的时候,我和我妈妈一起去慕尼黑边上的新天鹅湖堡。那是个旅游胜地,疯癫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山顶城堡。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新天鹅湖堡的细节了,但我记得那天后来我们又坐大巴去了路德维希国王的另一座城堡(下图)。这座城堡不在山顶,而是在一片凹地,被灰绿的森林包围。和新天鹅湖堡一样,这座城堡里也装满了疯国王的浪漫幻想,也有很多瓦格纳歌剧里的骑士元素装饰。有两个房间特别奇怪。一个是国王的起居室。由于不想看到仆人,他特意安装了一个升降木隔,让厨房做好饭后把食物放在木隔上,直接升到房间里,独自用餐。还有一个房间叫镜厅,相对的墙面上嵌着两张巨大的落地镜。据说路德维希会在夜晚来到镜厅看书,在无尽的反光中享受无穷的孤独。现在想来,这两个房间自然都是绝佳的隔离房。房间外面是庄重高贵的森林,房间里面是灵魂孤独的王国。
就这样,那晚的我在我轻盈的身体里冥思狂想。我的树在两扇玻璃窗中间,凝望远方。我看到他从腰杆子里蹿出了很多新的分枝,新绿的叶,不断向外生长。他的枝叶敲碎了窗户,跨过阳台,放声歌唱。我看到他把他的梦交给了窗外的夜空。然后,他短暂地回到了狮子山的森林王国,回到了某条河流的岸边。
第二天早晨,我走到阳台上去检查那扇被敲碎的窗子。窗户敞开着,我的树还在阳台上。我的小狗雪诺醒了。她从树下叼了一粒陶珠,磨磨牙齿。她在我身边嬉戏了一会儿,吵着要出门。
2022年3月27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又这样光明的日子。”
我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扑面而来的是热风和日光,一句麦克白的开场白。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太阳的直射点从赤道向北回归线缓缓移动。日光从我的阳台上退缩,每天向外退一截。我把我的树放在阳台的最外边。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只能用几朵大叶片的最外缘去吸收零星的阳光了。不过,这点阳光应该也是足够的。因为我的树这几天神采奕奕。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他感觉到了希望与幸福。在封闭无光的阳台上,我的树茁壮生长。
至于我的小狗雪诺,她很怕热,现在已经很少去阳台了,也不怎么叼陶珠玩。她每天都在屋子里寻找最凉快的一片瓷砖,郑重其事地趴下,舒服地伸直两条小后腿儿。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亲眼看到了时间的流逝。生活原本的模样袒露在我的眼前,令我恐惧。我试图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冥想里,平静地度日,一面狂妄地蔑视现实。世界已老,我和我的世界一并老去了。有那么几天,我几乎无法区分内外。我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虽然彻底隔绝,但竟也在逐渐趋同。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终日沉浸在孤独的狂想里,发现了自我与他人从未有过的思想分歧。这种分歧几乎可以用来定义这段时光,一个自我意识的悠长假期。漫长的日夜,充斥着突如其来的愤怒与绝望,无止境的忧郁与渴望。我和我的树一样热爱自由。但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我意识到我的自由和我的树的自由并不一样。我的自由不是什么我能够拥有的东西,因为人的自由永远是一种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在最孤独最荒唐最阴郁的日子里,我和我的树一起守护光明。
直到有一天,日子开始呼吸,阴霾逐渐离去。
2022年5月6日星期五
作者:顾文艳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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