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1909—1978)
唐君毅先生是现代著名哲学家,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他的全集有三十卷,洋洋一千万字。牟宗三先生称他无疑是“文化意识宇宙中的巨人”。唐先生四川人,跟我是老乡,多多少少还有一点因缘。因为我祖父曾任成都蜀华中学的校长,而唐先生曾经在蜀华中学任教,也跟我的启蒙老师赖高翔先生是同事。唐先生对赖先生有很高的评价,说赖先生“其人,正是中国文化的化身”,这句话也收入了《唐君毅全集》。所以我在差不多近四十年前,就已经接触到唐先生的书了。一九八四年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我从安徽到北京访学,那时,国图由于整修,所藏民国书和港台书,暂时迁到了北京柏宁寺。那年冬天,外面寒风刺骨,柏宁寺的厢房有一个大铁炉子,室内温暖如春。我在那里读了一个多月的书,真是极为难得的人生之体验。
今天我推荐的正是《人生之体验续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零零五年出版。为什么这本书叫《续编》?因为,唐先生的《人生之体验》这本书出版之后,他觉得不够满意,因为《人生之体验》更多的是代圣贤立言,打通西方道德理想主义,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更多的是人生的正能量。而《续编》,则更多讲是人生的负面,人生的艰难,甚至是人生的暗黑。用他的话来说:人生的向上,其实时时处处都跟向下坠落相伴相随,所以要对这个状态,要有一种真正的警觉,以沉重的心情去担负,然后才能够透过去成就人生的向上。
所以,我们今天在大疫当前极其严酷的时刻,读这本书,如何认识人生的负面,如何从中翻转上来,就更有启示意义了。我的体会有以下五点。
第一,我们在疫情长期胶着的封控期间,可能会更多地沉溺在自我心理的焦虑当中而不能自拔。唐先生曾经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说人生在世之意义》。他说:“人生在世之’在’之一字,与一椅子,一花木、一动物之存在于世间之‘在’,大不相同。一椅子在世间,他不知道他之外的桌子及其他任何东西在世间。除了他自身在他自身,此外的世界之存在,对于他等于不在,如在黑暗中。”而人的存在不一样,他不是一个光秃秃的在。“我之真我中,涵摄着你与他,你与他之真我中,又涵摄有我,于是我存在于你与他,你与他也存在于我,所以儿子存在于父母中,父母存在于儿子中。夫存在于妻中,妻亦存在于夫中,每一个人存在于一切与他发生关系的人之中,一切与他发生关系的人存在于此人中。”“人必须在家庭中生活,在朋友中生活,在社会国家中生活,在国际世界中生活。每一种我与其他的个人、社会及自然界事物的关系,皆成为一根生命的丝,合以织成生命的茧,当我们把一根一根的丝抽下时,生命的茧便空无所有了。”唐先生这个说法,当然是中国儒家的一个基本思想:我们跟我们周边的时、事、地、人,同甘苦共命运,我们与周边的同学、亲人,邻居,与我们生活的城市,息息相关,心心相连,每一个人都是共命人,这就是人生在世的意义所在,特别是在当下的时刻,尤其凸显而出。
所以当我们焦虑躁动不安时,不妨多想想那些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只睡三个小时、吃饭有上顿无下顿的志愿者们、大白们。有人认为,这一场疫情,似乎有一种文化回归,生活静下来、慢下来、转回来,大家回归到最纯朴的家庭,师生,朋友。血缘、学缘、地缘,甚至区缘、楼缘等,成为互相间交流互助的“在”。平时完全不相干的左邻右舍,互相帮助。就我们楼来说,有一个邻居缺钾不适,群里人知道送橙子的送橙子,送香蕉的送香蕉。有一个老人问在哪里团鸡蛋,就马上有人将鸡蛋送至他家门口。有一个生病的想配药,众人纷纷提供各种方案。小区的大群平时无声无息,这时天天有人发声,团长为大家包揽了所有的物资困难问题。
第二,唐先生有一个观点,他说“人生路滑”。“人生路滑”的意思就是很容易往下坠落。千万不要自以为人是一个理性的动物,将理性绝对化。读书人,更要有一种自我生命的忧患意识,要有一种时时刻刻的自我修行,才能够不至于往下滑落。
第三,人生确实是有很多的陷阱和漩涡,甚至有暗黑,但是,这些东西本身就是大化流行的一个部分。天理流行的另外一个部分,就是漩涡并不永远是漩涡,又会出来,从陷阱当中也会爬上去。所以一定要懂得天道流行的进去和出来。生命的真实体验,正是要对这些陷阱漩涡和黑暗、艰难,加以利用,相反相成。
第四,人的意识,人的心理,免不了分裂。不要以为分裂很不好很可怕。分裂其实是正常的,一个没有经过分裂、冲突与矛盾的人生,一个只有一根筋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存在主义特别强调这一点,但是存在主义有一个缺点就是,最终以暴露危机而逞其快意,光秃秃的存在,不能像中国的儒家那样转妄成真,去魔成道。马克斯韦伯专门讲到现代人有一个必然的命,就是刚把这个神扶起来了,另一个神又倒掉了。这个菩萨刚供起来了,另外一个菩萨又倒掉了。所以现代人是在各种各样的菩萨或神当中来回奔跑,韦伯说,这就是现代人的处境,我们要去承受,而承受力有多大,就能够看出人的生命的真正力量。
最后一点,以上种种,唐君毅先生总结出人生体验的一个要义,叫做“哀乐相生”。前面所讲到那些艰难痛苦黑暗甚至陷阱漩涡,那当然是“哀“,而我们对那些东西加以利用、相反相生,正是“乐”。“哀”是人生路滑,但是我们从人生的泥泞路滑当中,能够去挣扎跋涉而出,就是“乐”。像苏东坡跟他的弟弟写的诗:“往日崎岖曾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这是从人生的苦中翻转而成的一种愉悦。我记得唐先生跟另外一个朋友讨论时,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比喻:人生追寻意义与快乐的道路,有点像唐僧孙悟空师徒四人到西天取经。有人说,孙悟空不是有本事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吗?干嘛非要一路九九八十一劫难的去经受那么多的苦痛磨折?而孙悟空自己也要受那么多的紧箍咒?然而,《西游记》的好看恰恰也就在于这一路的打怪除妖、通关渡劫。如果说,人生的道路就像孙悟空一个筋斗就能取到了真经,那之后人生多么无趣呵。这里有无限的悲,也有无限的喜。“须知人生如说是悲剧,则悲剧之泪中,自有愉悦。人生如说是喜剧,则最高的喜剧,笑中带泪。”这就是唐君毅先生这本书给我们当下的一个启示。
二〇二二年四月十七日于封控区家中
作者:胡晓明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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