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自北大国学门出发前合影
袁复礼旧藏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摄影作品给予我的震撼,不仅因为数量之多,更重要的原因,是较之外国探险家,袁复礼以乌鲁木齐为中心的长期驻足,与新疆的脉搏跳在了一起。他为了考查团的事业,周旋于官场、出入于民间,他的科学知识提高了当地民众炼铁的技术,帮助他们寻找了水源,老百姓为他建生祠供养;而他出色的西学修养,又使其在乌鲁木齐这个国际化的都市里深入形形色色的社交圈中。他眼中的景象聚焦到了那个时代的方方面面。所有的照片,今天看起来都饱含着历史的余温。
看官会问:这里面的建筑、这里面的人物,都已经百年,有你认得的吗?你说这历史的温度,是从哪根筋脉上号出来的?
好的,我们聚焦一下“三忠祠”。
三忠祠是“一炮成功”之后,为祭奠在奇、乌、吐东疆三城保卫战中殉职的办事大臣保恒、都统平瑞、领队大臣惠庆及所有阵亡官兵修建的祠堂。我在2008年知道三忠祠这个名称。
此前一年,国家图书馆的张燕婴博士转给我一份刚刚影印出版的《行程日记》,说封面上写的是“同治三年自叶尔羌由草地至归化城”,也许我有兴趣。于是我开始阅读,根据行年事迹,认定是叶尔羌参赞大臣景廉的日记稿本。景廉在南疆的莎车任职,得了重病,希望回到内地就医,内心的恐惧是哪怕不治也要死在正黄旗的家中。于是他一路遄行,走了八个月,经过蒙古草原,到达了呼和浩特。此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蔓延全疆的同治民变如星火燎原,追着他的脚步,将沿途接待过他的地方官员逐一赶尽杀绝。《行程日记》竟然成了新疆军府制度最后时期的“录鬼簿”,景廉本人因病得福,在历史的时间差里捡回一条老命。
景廉在奇台休整的时间最长,每天来看望他的,就是古城办事大臣保恒和他的儿子锡老三锡纶。锡纶是《行程日记》中少数没有被杀戮的幸存者,奇台沦陷时,他正好被派去巴里坤搬救兵。家国情仇,使锡纶誓死坚守在收复新疆第一线,成为左宗棠的得力助手,官至署理伊犁将军。奇台收复后,由他出面请旨,建立了三忠祠。因病离职的景廉此刻也被重新起用,担任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直到光绪元年左宗棠前来接替。他们与新疆的缘分,都成了命中注定的事情。
关于保恒之死,历史档案和现在的《奇台县志》记载不一,后者注明保恒阵亡的信息是保恒曾孙博大诚提供。博大诚是奇台县广播局退休干部,现在昌吉颐养天年。我找在昌吉的学生邵建华帮我向当地文体局打听能否联系博大诚,邵建华回复说不用打听,博大诚的女儿就是她原来阜康中学的同事。
很快,我就和当年84岁的博大诚在昌吉见了面。博大诚告诉我:他们家不是现在填写的满族,而是孝庄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人,在元朝就是孛儿只斤氏,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蒙古人,老家在科尔沁草原上。曾祖父保恒任官新疆,就在这里落了户。祖父是锡纶,锡纶的哥哥是锡缜,当过林则徐的幕僚,做到驻藏大臣。父亲博孝昌,担任过绥定、奇台县长。在奇台任上,与包尔汉修过新疆的第一条公路——乌奇公路,包尔汉的回忆录中有记载。后来马仲英进疆,他不肯出仕,被盛世才作为叛逆整死。博大诚兄弟四人,老大是新疆第一批留苏学生,归来担任过包尔汉的行政科长、彭德怀解放新疆的俄文翻译;老三解放后就读北京大学东语系,后来在中央民院工作;他是老二;还有老四,担任过温宿公安局长。三忠祠在他父亲任县长的时候还在,有他祖父写的对联:“万里显三忠自应万古,孤城经百战尚有孤儿。”了解当时的历史场景,再看下联里饱含的忠愤之气,真的是令人发指。
2008年,我写完《〈行程日记〉作者及相关人事考》发表后,就把近现代史上博孝昌这一新疆的功臣家族放到了记忆深处。
没有想到的是,十多年之后,袁复礼旧照中的三忠祠、博孝昌赫然在目!三忠祠的牌楼下,最左边站着的是袁复礼先生,右边的是博孝昌县长。三忠祠的匾额,是光绪三年锡纶的手笔。此外,你还可以看到一些他们在不同场合的合影。
奇台古城三忠祠牌坊,牌坊下左一为袁复礼,右一为奇台县长博孝昌
1937年,袁复礼写《蒙新五年行程纪》,深情回忆:“(1931年)十二月十七日午时,自古城启程,在东郊水磨沟由孝虞臣县长祖饯,攀谈甚久。咏: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二时始就道。白雪遍地,深皆没足。”
袁复礼(右一)在奇台县长(博孝昌)家中
到了1982年,他再写《三十年代的中瑞西北科学考查团》,再次回忆说:“在古城子(奇台县)备齐了骆驼、账房和食品后,12月17日启程,县长孝昌(字虞臣,满族)送行十里,吟诵古诗‘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感情诚挚,又情景洽合,至今记忆犹新。”贯穿了半个世纪的记忆,真是历久弥新。
2020年春天,北京大学文研院“线上展览”栏目,推出“袁复礼旧藏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摄影集萃·新疆”专题展览(通过文研院官网及浏览公众号观展,文研院官网:www.ihss.pku.edu.cn 文研院公众号: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专题展的预告片中,袁刚老师说她小的时候,父亲不止一次地提起那次送行,都情不自禁吟诵“正是天山雪下时”的句子,让她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正是天山雪下时”是岑参担任北庭节度判官时的诗句。一千二百多年后,博孝昌用它为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最后离开新疆的袁复礼送行。慷慨的诗句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温暖着袁复礼走过了八千里路的冰雪荒寒,也让我在朗润园的冬季里,感受到“熊熊火焰温暖着我的心窝”。
作者:朱玉麒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