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与酒病有个共性: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或者说,不致命。你不治它,疼一阵,难受一阵,到时也就过去了,不会不依不饶缠着你。唯如此,较之别的疾病,我们对牙疼、酒病才会等闲视之,不以为“病”。
差别是有的,牙疼偏于“病来如山倒”,酒病则病酒者深有所感的乃是“病去如抽丝”。牙疼起来势不可挡,我有个朋友有过夸张的形容,说发作时他“跳楼的心都有了”,酒病就再不会引出如此极端的说法。或许就是为此,牙疼受到更严肃的对待,有专门的口腔医院之设,你何曾听说过有什么专治酒病的医院?
当然,牙疼具有普遍性,或迟或早,牙病会不请自来,一辈子不病牙的人,百不一见。酒病却是自找的,——酒病者病酒,饮酒过度引起的病症叫酒病,不喝酒或不过量,即无此病。而且患上酒病的人,多半听之任之,等它不治而愈,要治也是自治,谁会跑医院去?若是则必是问题严重了。深度酒精中毒,休克以至送命的事情是有的,但那只能视为意外事故,再嗜酒的人一般也不会闹到那地步。而所谓“酒病”,也不包括这样的极端情形,甚至也不取喝酒高潮时的醉。不拘呕吐或说胡话发酒疯,纵酒现场的种种醉态均可归为一个“醉”,那是进行时;必待酒在肚中又有一番酝酿,比如头天晚上喝的,第二天醒来觉得“浓睡不消残酒”了,那才是酒病的起始,故我们也可定义说,酒病乃是专指酒的后续反应,醉酒第一时间之后的那一段。此时戏剧性的一幕已经过去,却是“最难将息”。
我这么说,乃是从古诗文里归纳出来的。古人笔下,饮酒诗词车载斗量,所谓“诗酒风流”,已成传统。飞觞走斝,难免醉酒,醉酒之后,自然是酒病。古人关于酒病的书写,亦复不少。我说酒病并非“玉山倾颓”之际并非无由,可证以许多“病酒偶作”的诗,皮日休一下就写了五首。试想烂醉如泥或翻肠倒肚之时,哪里能够?
这酒病又来得个复杂,要让医生说,酒精中毒便可“一言以蔽之”,就和牙疼一样。文人笔下则不单是生理反应,万端心绪都要掺和进来。比如欧阳修的《诉衷情》:“离怀酒病两忡忡。欹枕梦无踪。可怜有人今夜,胆小怯房空。 杨柳绿,杏梢红。负春风。迢迢别恨,脉脉归心,付与征鸿。”——“离怀”与“酒病”并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拆不开,竟是合二而一了。邵雍《病酒吟》:“年年当此际,酒病掩柴扉。早是人多感,那堪春又归。花残蝴蝶乱,昼永子归啼。安得如前日,和风初扇微。”重在人的“多感”,也还是伤春悲秋之词。文人状写的“酒病”,大率如此,路径是避实就虚,不说生理说心绪,撇开身体不适,升华出婉约的诗意。
我是俗人,酒病既来,从来没带出什么愁绪,体味到的都是生理上的难受,——除了难受,还是难受。最典型的是醉酒后第二天的一觉醒来,你以为吐也吐了(未吐肚里也有一番折腾),头也大疼过,昏昏然一觉,应该雨过天晴,那一篇该揭过不提了。睁眼之际,犹做此想,待下得床来,方知昨日之事,了犹未了。头重脚轻,两腿发软,步履虚飘,浑身上下无一处给力,你觉得若出门简直就得扶杖而行了。古人会扶杖去看花,“花残蝴蝶乱”,倒也能和酒病之身相映照。无如今人身在高楼之上,殊少这样的雅兴,关键是,以我的体会,百思俱废中尚存的一点灵明,只够去深味“人之大患,在吾有身”,——不是玄学上的存在之思,是实打实地纠结于此时此身。此时此刻,一脑袋一肠胃,两个部分的存在较为分明,一是肠胃,若此前已吐到“余无剩义”,则此时唯余干呕;若先前不能一吐为快,此时却又吐它不了,总之不是欲呕无物,便是欲吐无力,堪比伤心到家之人的欲哭无泪。至于脑袋,昏昏沉沉,内里的情状用一个词来形容我觉得最是浑成,叫作“浑浑噩噩”。
不是善感的人,从未在酒后揽镜自照,但我见过酒病中的人,观其面孔,青、灰、白混而为一,真是一副病容,说得难听点,便是面无人色。料他人看我应如是,与熟人碰面,对方见状必先惊讶询问,知是酒病,便不免玩笑之辞,盖知无大碍也。的确不打紧,病猫似的,三五日过后又是好汉一条,但这三五天的个中滋味,却真是“不足为外人道”。醉酒时好比电闪雷鸣,此时则如绵绵不绝的阴雨天,茶饭不思,百事俱废,一种雾数的难受。在病恹恹的日子里,赌咒发誓戒酒或再不逾量者想必大有人在。梅尧臣肯定便是在一团难受中于病酒之害大发议论的。他有一首《酒病自责呈马施二公》,自责而兼劝人,说李白杜甫都是“以酒败”,二人留下千古文章,犹有可说,“我无文章留,何可事杯觞?”——做不了好诗,还喝个什么劲?倒好像唯诗人有资格饮酒,或醉酒而酒病了。寻常之人则“礼饮不在多,欢饮不在荒”,总之,“安可入醉乡”?
这里的情绪比较低落(李白那些“斗酒诗百篇”意气飞扬的句子必做于酒兴正浓之时,而非酒病之中),没考证过梅尧臣此后饮酒是否当真遵守自己定下的“礼饮”之规,以我的判断,有点难。喝酒虽不比吸毒,有酒瘾者的赌咒发誓,却也多半是靠不住的。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不是正在进行时,酒病往往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甚至于有人尚在酒病之中,便已又起饮酒之念,皮日休《病酒偶作》可以为证:“郁林步障昼遮明,一炷浓香养病酲。何事晚来还欲饮,隔墙闻卖蛤蜊声。”——躺床上养着呢,听见卖蛤蜊,酒虫便又蠢蠢欲动了,真是不可救药。
不过他这酒病或是不重,或是已近痊愈,或者只是为赋新诗,说说而已,倘在发作之际,美食当前也难以下咽,甚而唯余一吐,哪里还有这样的兴致?
作者:余 斌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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