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箭
坦桑尼亚为了避免游客涌入对生态环境的破坏,选择了高端旅游的路线,结果自然是旅游价格昂贵。尽管如此,我们除了去看那些明星般的动物、领略稀树草原的迷人风光外,还是多拿出了两天时间,去感受那块土地上人和环境相互作用而生的文化。我们分别访问了北部贫困地区和阿鲁沙市郊富裕地区的两个马赛人村庄,又探访了埃亚西湖边丛林里的哈德扎比部落。在坦桑尼亚旅行,好像穿梭在碎片式的历史时空中。
2019年2月10日那天,从恩格罗恩戈罗火山口的南边出来,午后到达埃亚西湖地区,入住湖滨的酒店。外面阳光耀眼,空气干燥灼人。我们计划第二天去探访丛林中的哈德扎比(Hadzabe)人,这是唯一被坦桑尼亚政府许可狩猎野生动物的部落,人口现已不足八百人。
下午五点,气温开始下降。司机彼特带当地的一个向导过来。向导看起来三十来岁,个子不高,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他陪我们乘车穿过两座土黄色的村庄,到离水不远的湖滩上。满目荒凉,咖啡色的波浪翻卷,水边结有白色的盐晶,周围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空气中飘浮着微尘,湖对面非洲大裂谷的悬崖看起来影影绰绰。
向导说他小的时候,与哈德扎比的孩子们一起踢球,跟他们学习射箭,所以会说他们的话。他称这个部落为“丛林人”(Bushmen),这是沿用西方殖民者的称呼,政府把他们归入闪族,而他们自称哈德扎比人。
11日上午八点出发,沿着土石路,往东南方向行驶,进入丛林地区。三四十分钟后,到达哈德扎比人的暂居地附近。车子无法再行进了,司机在车上等待,我们三人随着向导开始爬坡。向导说,哈德扎比人居无定所,如果在这座山上见不到他们,就得到别处去找。我们的运气不错,很快就看见了他们。在一块巨岩下,十来个看起来黑黢黢的男子坐在一堆快要熄灭的灰烬前,有的吸着自制的土烟,有的在削制工具。他们大多袒胸露臂,少数身着狒狒皮或羚羊皮。我们打招呼,他们没有回应,只是平常地看着我们。
择菜的女子
从岩石右边的一条狭窄通道过去,一块很大的空地出现在眼前。近处的树枝上,挂着几个狒狒的头骨和一些别的动物的骨头。空地上有七八个圆形的窝棚,覆盖着剑麻叶子。我过去走了一圈,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塑料桶、拖鞋之类很少的东西。现在进入了小雨季,晚上他们大概住在巨岩的石洞里。一棵大树下,一群女人在择野菜。狩猎之外,采集也在哈德扎比人的生活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而这主要是由女人们来完成的。一个年轻的妇女一直坐着低头择菜,脸上有些忧郁。她身边站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她好像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不知是否欢迎我们的到来。她头戴一圈彩色的珠饰,像马赛人那样,上身裹了一块橘红带暗色条块的花布,下身一条蓝底的花裙。她与旁边的老妇人说了一句什么,脸上才掠过一些笑意。当地饮水缺乏,我从背包里拿出两瓶纯净水,一瓶给一个岁数大的老妇人,一瓶给了那个小男孩。这时候,红衣女子才瞟过来一眼。
不久,三个猎人带着两条黄色的瘦狗出猎,每人都是一手持弓,一手拿箭,腰后别着一把带鞘的短刀。我们三个与向导紧随其后。路过许多巨大的猴面包树,很快没入密林深处。三个猎人分开行走,用口哨、动物叫声互相联络。几声急促的口哨响起,只见一个猎人正朝树丛上方拉满弓弦。一阵人欢狗叫,射中的只是一只松鼠。我们不免有点失望——满心希望打到羚羊之类大些的动物。不一会儿,又是一阵忙乱,这次倒霉的还是松鼠。一行人开始返回,在两棵猴面包树前停下来,猎人们分别爬到树根上方的一个洞口,用一个搁在那儿的半截可乐瓶喝水。我很好奇,爬上去看,树洞里积存着茶黄色的雨水。接着,三个猎人开始准备丛林烧烤。一人把一块软木放在地面的刀片上,双手摁住;另一个用细长的圆木棍垂直抵紧软木,然后用手掌快速搓动,不久冒出一缕青烟;第三个把火种放入一团软草中,吹了几口气,软草点燃。猎人们把两只松鼠烤了一会儿,取出剥皮和去除内脏后,放到火中再烤。他们分享着烤肉,又用刀尖挑了一小块给我。出于礼貌,我把它放入口中。
出猎
回到窝棚边的空地上,一个小伙子站着演奏一种像二胡的弓弦乐器,琴筒里飘出轻快的抒情曲调。另一个小伙子在耐心地教我十二岁的儿子射箭。过一会儿,出场七八个男女,围成一圈,边跳舞边唱歌。完后,我妻子从钱包里掏出一些先令,一个头戴兽毛装饰的男子过来,主动伸手拿钱。我们要走了,三个男子手持弓箭,一直把我们送到车前。大家在越野车前站成一排合影,然后握手告别。我一下子感到,哈德扎比人从一开始就是把我们当作游客来接待的。
我读到的游记和资料都强调,这是一个顽强守卫自己生活方式的部族,他们拒绝现代文明的侵入。政府曾经在山下给他们建房子和寄宿式小学,他们下山了,但是一年后重归密林。还有牧师送每个家族一些羊,希望这些羊繁殖下去,把哈德扎比人转变为牧民,可是不久那些羊都被吃光了。而我现在却清楚地看到了变化。
据向导介绍,上世纪90年代,哈德扎比人还是刻意地与外人保持着距离,很难靠近。他们很善良,知道有人在找他们,送来东西。为了回报,他们会把猎物挂到树枝上,看到来人,指指猎物,示意这是给他们的,然后快速消失在丛林中。那时候,他们还不穿衣服,只是用兽皮和植物的叶子遮蔽身体。他们仅从山下打铁的达托加人(Datoga)那里,用猎物和猎物制品换取箭镞、刀具、食盐等生活用品。
现在却大不同了。来之前,我问司机到哈德扎比人那里需要注意什么,能送他们一点什么。司机说,没有什么禁忌,可以给他们一些衣服和饮用水。看到他们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男子们穿着蓝、白、褐等不同颜色的短裤和半截裤,其中有牛仔裤;择菜的女性上身裹布,下身裙装。这些服装显然来自外面的世界,他们已经接受了游客的来访,不再拒绝外面的馈赠。然而,在授受、看与被看之间,双方是不平等的。一旦接受外界的帮助,就有了比较,会发现与外界的差距,内心的平衡就会打破,因而导致改变。这种变化植根于追求欲望满足的人性,是不可阻挡的。哈德扎比部落长期被时间遗忘,而现在,时间已经开始了。
在与哈德扎比人相处的两个多小时里,我们看到了预期的钻木取火、丛林狩猎、射箭演示、烧烤动物,还看到了在旅游景点常见的表演,这些不是他们本然的生活,是做给我们看的,而且有一个完整的流程。这里没有一般景点常有的引导和提示,而是默默地进行。一次次游客到访,他们的眼光,他们的镜头,使哈德扎比人明白来客们最想看到的是什么。游客们也以看到这些典型的丛林原始部落符号而感到心满意足。
跳舞
这种游客对旅游对象的观看可以用“游客凝视”一词来概括。英国学者约翰·尤瑞借助福科“医学凝视”的理论,提出“游客凝视”的旅游人类学概念。凝视是一种观看方式,体现出一种权力关系。从哈德扎比人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凝视对凝视对象的深刻影响。尤瑞认为,凝视是通过标志(signs)和差异建构起来的,旅游包含着收集标志和寻找差异。现代旅游借助摄影进一步强化凝视的动作性,并定格了凝视对象,从而对后者造成影响。
游客凝视强化了哈德扎比人的一些特点,同时也在改变着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在所见的哈德扎比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始终沉默甚至不愿意看我们一眼的年轻妇女。我在穷游网上找到一篇游记,其中展示了多年前拍摄的哈德扎比人的照片,照片中的几个女子都是上身赤裸的。还有几篇游记说,向导在到达之前,要他们等一下,他先去通报一声,因为哈德扎比人平时是不穿衣服的。我们看到的所有当地女子都把自己的身体遮蔽得很严实。游客的凝视把外界现代文明的羞耻感带给了他们,改变了他们对身体的观念和穿戴习惯。这让我想到了伊甸园的故事:亚当、夏娃吃了能够分别善恶的树上的果子,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便拿树叶为自己编作裙子。在上帝到来时,又因为感到羞耻而躲藏起来。被凝视带来的羞耻感改变了本来的淳朴和天真。
当然,改变哈德扎比人的远不只是游客的来访。他们是坦桑尼亚最早的居民,据称已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一万年。“一万年”不知何所据,反正可以理解为很久很久。近两百年来,他们被马赛人和西方殖民者从自然条件良好的恩格罗恩戈罗、塞伦盖蒂等地区赶走,农牧业又不断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我看到过一张反映他们生存地区变化的地图。上世纪50年代后期,这个部落的活动范围超过六千平方公里,而今被压缩在只有原来面积四分之一的区域。现代文明潮水般不断地涌来。哈德扎比人居住的丛林地带已经覆盖了电信信号,甚至还有微弱的3G网络信号。游客们更像是现代文明的先遣队,以亲切、友好、欣赏的态度走近土著人,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引起后者对外界的好奇和好感,改变着他们的观念。
用余光中《我之固体化》一诗中的词来说,哈德扎比人在与现代文明接触的很长时间里,都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而今,这块冰开始融化了。作为旅行者,我们到处找寻那些尚未被现代文明同质化的“世外桃源”,而我们的凝视却在无形之中改变着它们。
作者:黄开发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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