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竹石图 苏轼
我家老屋后面,曾经有一个竹园。
园子不大,东西有三四间屋那么长,南北大概有四五米宽。南边挨着老屋后墙,西北两边各临一条水渠。渠是灌溉渠,一年四季,三季有水潺潺流过,水极清,可见水草波动,小鱼、小虾、小蟹游来游去;极凉,撩一把擦擦脸,那股凉意会从头渗到脚。到了冬天,渠底残留的水结成厚厚的一层冰,结结实实的,可以走人。隔渠是大片农田,交替种植着水稻、麦子、玉米等庄稼和瓜果蔬菜。
竹子是什么时候种的?不知道。反正从我记事起,就有这么一个竹园。竹子长得很随意,东一棵西一棵的没有章法,一看便知主人没有在这上面花心思。也没人浇水,基本属于“野蛮生长”。南方雨水多,竹子自然长得茂盛。浓密的竹枝竹叶织成了一顶很大的冠盖,阳光几乎很难渗进来。地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踩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竹子可谓草木界的美人。它枝干修长、婀娜,叶片小巧、细长,仿佛美女的曼妙身材和纤纤玉指。因为承不住竹冠的重量,竹枝微微弯曲,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让人想起古代文人画中仕女的造型。竹叶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尤其是春天,绿得清新,翠得透明,像水洗过一般。一场春雨,园子里冒出了好多竹笋,嫩嫩的,绿绿的,像一支支竹箭直指天空。母亲隔几天就会到园子里挖几根竹笋,切成薄片炒了吃,脆嫩爽口,一股清香。平常吃不起肉,偶尔来个青笋炒肉,那个香呀,恨不得连舌头都吃了。夏天,我们还会摘几片嫩竹叶,洗一洗,用开水泡了当茶喝,清爽止渴,祛痰润肺。竹叶浮在水面,碧绿碧绿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夏天,天气燠热难当,竹园里偏很清凉。背阴,微风,又有渠里清冽的水汽,比屋里都凉快。家里人都喜欢到竹园里歇凉,有时候中饭就在竹园里吃。暑假里,我经常搬一高一矮两把凳子,坐到竹园里看书写作业。竹园中间,竹子比较稀疏,大概是历年砍伐形成的。我把这里当成了我的自习室,自得其乐——那时还没有书房的概念。竹园里还有树,树上有鸟窝。小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多的是麻雀,也有喜鹊,天天开会,七嘴八舌,争论不休,不知所云。有时候我也学它们叫,它们以为来了客人,会停止争吵,静静地听一会儿,大概终于听出“非我族类”,于是不再管我,又开它们的会去了。有一次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鸟,全身羽毛颜色艳丽,不像我们平时常见的野鸟,它在竹园上空盘桓良久方才离去。这些鸟叫声让竹园愈发显得幽静,我在这里享受着这份清静,怡然自得。微风习习,竹叶簌簌,鸟鸣啾啾,这是我的“世外桃源”。
晚上我也喜欢去看看竹园。尤其是夏天的晚上,白天的热气渐渐消散了,我徘徊在竹园边上,仰望天上的一轮明月,洒下一地的清辉。竹枝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竹叶簌簌作响,地面竹影婆娑。田野里,有不知名的虫儿在鸣唱,水稻、麦子散发出特有的清香,小小的油菜花做着香甜的梦。置身月夜,我的心里涌起少年的梦想,和少年特有的惆怅。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习作《月夜》,记叙当时的情景和心境。现在回想,仍如梦中一般。
冬天的竹园别有一番情趣。一场大雪过后,整个竹林顶部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压得竹枝都弯了腰。雪积得多了,或者一阵风过,就会掉落下来。夜里睡觉,还经常听到噗噗的声音。小孩子顽皮,当有人从竹下经过的时候,我们会摇晃竹枝,让积雪掉到那人的头上、身上,钻进脖项里,自己则迅速跑开。那人也不恼,顶多笑着骂一句。打雪仗是孩子们冬天最重要的游戏,竹园显然是最佳的战场。不但“弹药”充足,而且有天然的“掩体”,玩得不亦乐乎。
早年间,我家住的是土墙草屋。经常有竹笋穿过土墙,钻进屋里来。那时不知竹子的繁殖力这么旺盛,只是觉得它好可爱,仿佛也愿意到屋里来和人作伴。竹笋把土墙上拱出一道道裂缝,细细的,弯弯曲曲的。小的时候,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煤油灯不亮,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映得墙上的裂缝仿佛也在晃动,我会把它们想象成种种好玩的、神秘的图案。
邻居们也喜欢我家的竹园。农家贫寒,像箩筐、篮子、筛子这类器皿轻易是舍不得花钱买的。谁家需要了,都会来我家砍几根竹子,抱回去请人编。父母都是忠厚人,他们不但极爽快地答应,还会热情地帮着挑选,帮着砍伐。竹子长得快,这么一年年地砍,也不见少,总是能满足大伙儿的需求。这个竹园还成了当地的一道风景和“地标”。谁到我家都会夸一句:你家竹子长得好啊!如果有外地人问路,指路人会说:喏,看到那个竹园没有?从那儿往哪儿哪儿走,就到了。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家大人为什么会在屋后空地种上这么多竹子。邻居人家,顶多在房前屋后零零星星种几棵,但竹子周围种满了蔬菜,没有哪家有这么大一个竹园。论实用,除了前面说的那些,带不来一分钱的收益。从观赏来说,父母都没有文化,恐怕也没有观赏的雅兴,何况吃饱还是个问题。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个苏东坡,更不知道苏东坡的那句名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不知道古人会把竹看得比肉还重要。我之喜欢竹园,纯粹出于天然。但是如果在肉与竹之间让我选择的话,我肯定毫不犹豫地选肉。在填饱肚子之前,我没有那样的雅致。这个信念至今未变,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俗人。
离开老家多年了,草屋变成了瓦房,瓦房又变成了楼房,只有竹园没变。既没扩大,也没缩小。还是那么青青翠翠的,在我家屋后。每次回家,我还是喜欢到竹园边看看。这样的幸福持续了有二十年吧,终于,在几年前的一次动迁后,我家竹园与楼房一起,都没有了。
作者:徐 可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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