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水(布上丙烯)李磊
人们常说深秋的阳光是金色的,其实阳光并没有颜色,而是她照耀到的地方泛出了金色,于是就有了金色的秋天。伦敦就是这样,11月中旬沿着海德公园边的马路漫步,阳光斜斜地从树叶后照过来,洒在湿漉漉的草地和石墙上,橙橙亮亮的,仿佛整个城市都是金子做的。我特别留意了一下,为什么放眼望去会有这么明亮的金色,原来伦敦的天特别地蓝,云也特别地浓,蓝天浓云成为环境的底色,加上伦敦经常下雨,树叶、草地和石墙总湿的,这也把阳光反射得闪闪烁烁。在这样的秋日,英国皇家绘画学院安排我与他们的学生、老师做了近距离的互动。
刚到伦敦的晚上,英国皇家绘画学院(Royal Drawing School)的总监马克·切斯特便拖我去看他们学生的毕业展览。展览设在圣詹姆斯区佳士得拍卖公司的总部,一楼有一个很好的展厅和回廊,学生的作品就展示在这里。我问马克:“学生的作品为什么在佳士得展出?”马克说:“佳士得是学院的合作伙伴,这里地段好看的人多,而且可以卖,卖来的钱补充学院经费。”马克介绍,英国皇家绘画学院,虽然冠以皇家的名头,但是没有从政府获得任何补助,他们完全是社会法人,每年需要大约500万英镑的经费,其中300万是基金会出的,另外200万就要靠自己筹措了,他每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筹钱,所以很辛苦。
在英国,绘画与我们所说的绘画在概念上有所不同,我们把在平面上绘制的作品统称“绘画”,英国“绘画” (drawing)主要指用硬笔画在纸上的作品,我们习惯上叫素描,有的也着色,或夹杂着一些拼贴,但它是一个独立的艺术门类。而用软笔画的油画叫“painting”,水彩画叫“water colour”。所以学生展览的作品没有油画,但也不是我们通常认识的那种练习类素描,我们就称它纸上绘画作品吧。展厅里的作品可谓“千人千面”,比较注重个人风格的追求和观念的表达。他们也没有严格的具象、抽象之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混在一起,倒也是百花齐放。
在当代艺术风起云涌的时候,英国也有人提出“绘画已经死了”,在现实创作中,运用绘画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绘画似乎成了保守和落后的代名词。然而还是有一些学者和艺术家及赞助人认为绘画是英国文化的伟大传统,是人表达思想和情感最直接的手段,艺术不能没有绘画,这个观点也得到了英国王储查尔斯的支持。因此他们发起成立英国皇家绘画学院,从教育开始坚守自己的文化。
隔了一天我就跟着马克去与英国皇家绘画学院的学生们见面了,学院安排了一个“会见大师”的环节,是预科和一年级的同学,都在16到18岁之间。去前马克反复叮嘱我不要穿西装,不要打领带,最好邋遢点,这样同学们就会感到很亲切。
这让我想起就在前一天马克带我们去温莎堡皇家图书馆观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大师的手稿,去前反复叮嘱我们,要穿西装,要打领带,要穿皮鞋,绝对不能穿牛仔裤,不能拍照等等。不同的场合完全不同的要求,这也许是英国文化的一部分,同行的许剑龙先生说:“我就不喜欢英国那种壁垒森严的等级观念,但是在英国也没有办法,人家就是这样。”
我走进充满原木香气的大教室,有50个学生已经在那里了,还有任课老师、旁听老师、学院赞助人等十几个人。那些稚嫩、真诚的面容让我想起自己38年前在华山美校学习的情形,我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经常会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学校附近的公园,我会到那里画速写,还有一个是旧书店,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米开朗基罗和伦勃朗的素描,我太喜欢那些素描了。直到今天我还保留着画速写的习惯,我的速写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写生。我走到哪里都会带一些纸或小本子,把感兴趣的东西画下来,这是我创作的源泉;第二部分是临摹。我会对着前辈大师的作品勾勾画画,我并不是完全的临摹,我是通过勾勾画画体会大师的思想和方法;第三部分是用速写记录我的构思。许多构思是转瞬即逝的,一旦有想法最好马上记录下来。”
讲到我的抽象画,我说:“中国文化有着非常丰富的诗词传统,两千多年前孔子整理汇集了《诗经》,人们把写诗作为必修课,一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化特别注重‘诗意的表达’。我这幅《子夜听蝉》就是一首富有哲理的诗。黑色的底子寓意半夜了,蓝绿相间的斑点就像蝉鸣的电子图像。中国古诗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句子,这个情境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的‘蝉鸣’就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旷达而静谧。接下来大家还会想,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是谁在‘听蝉’,是有一个人在‘听蝉’呢,还是有听到蝉鸣后升起某种心理状态?而这个画面是表现了那个听蝉人的心理状态呢,还是画画人的心理状态,抑或是看画人的心理状态?你们看,我的抽象绘画都是有具体内容的,这与西方抽象艺术的传统非常不同,正是因为不同,我们就有很多值得讨论的问题,也可以给同学们一些启发。”
离开学生,我们去学院本部举行“绘画的本质与教学”的圆桌研讨会。我在会上提出了绘画的“物理投影”、“心理投影”、“观念投影”的理论。会议主持人艾琳·霍根教授盛情邀请我们去她工作室参观。
艾琳是英国著名画家,今年74岁了,她应邀给英国王储查尔斯和王妃卡米拉画像,她笔下的王储、王妃就像普通的知识分子,平和而内敛。从她的画里,我们看到的更多是艺术家本人的那种气质和作风。艾琳的画室敞亮洁净,她套着一个画画用的大围兜,这个围兜和穿围兜的她都在她自己的画里有所表现。她拿出十几个速写本给我们看,说:“画画就是我的命,手里拿着本子和画笔,一刻也不能停,昨天李磊先生讲话,我就画他。”说到当下绘画的境遇,她也一脸无奈:“现在绘画不时髦,好像还很落后。但是我是一直坚持绘画,不管外面怎么变,我都不变。我小时候,爸爸脾气非常坏,经常跟妈妈吵架,真的很不幸福。那时候我只有画画,把自己与那个不幸福的生活隔离开。绘画是我的世界,在那里我感到快乐和安全。”
艾琳的故事让我很感动,绘画是我们感情的寄托和延伸,只要感情在,绘画不会死亡。
2019年12月2日星期一
作者:李 磊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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