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招提寺建于公元8世纪中叶,是日本遗存的奈良时代建筑群。 石磊 摄
这十多年里,看了太多枯山水、苔藓地、山门、鸟居、大屋、庙院……清美静寂素朴的他们,都抵不过我心中对一座寺的执念。
2012年,奈良近郊。
一个人坐近铁到西の京小站下。 走很长萧瑟的路,一边高低起落的稻田 ,大片野花与斑驳脱落的土墙,一边是一间间半开半闭的木造院子,院门前是石砌的地下沟渠,水影清澈。
五月的夏,唐招提寺。一地的白沙砾,威严庄重的金堂,大缸大缸的莲花与松树林深处的白色琼花。
薄云横斜,只二三细薄人影,想象自己走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路上,当时这里是首都平成京(奈良)的中心。
圣武天皇的天平初期,那时的奈良才二三十岁,年轻微小,城市面貌仿大唐长安,南北九条,东西四坊,兴福寺、元兴寺、药师寺等已建成,佛教兴盛,但无规范的佛教徒律戒仪式。而彼岸盛唐正百花满开,经济宗教文化登峰造极。公元732年,日本派出第九次遣唐使,贡品浩瀚,阵容更是壮观,由船长、翻译、医生、高僧、阴阳师、画家、船工、木匠、铁匠等近600人组成。其中留学僧普照、荣睿的任务就是去请德高望重的传戒师去日本主持正统的律戒。
遣唐使船在海上遭暴雨,颠簸三个月才到达倾慕的大唐。其后经历了十二年的苦难,牺牲无数人,鉴真大师也历经官家不允、同仁举报,海难等五次失败,直到第六次才成功——当时鉴真66岁,眼睛也因遭海水长期侵灼瞎了。
读到《唐大和上东征传》里写第五次渡海的文字时,纵隔着千年岁月依然很难平静 ,“去岸渐远,风急波峻,水黑如墨。拂浪一透,如上高山,怒涛再至,似入深谷。人皆荒醉,但唱观音。”“下桂江七日到梧州,次至端州龙兴寺。荣睿师奄然迁化,大和上哀恸悲极,送丧而去。”(摘自《天平之甍》 井上靖自跋 谢鲜声译 )
之后,鉴真在东大寺为圣武天皇等数百人行授戒仪式,天皇又赐地开建修行场,赐名唐招提寺,成为他讲学授戒的地方,至今仍是日本律宗总寺。
石磊 摄于2012年
2012年,金堂平成大修结束后第三年。
南大门望去,就是历尽1200多年时间之线的世界文化遗产金堂,内存的佛像也都是八世纪的作品。正面七间,侧面四间,坐落在一米高的石台上,一路白沙砾的尽头。直面的八根立柱撑起了神殿一般的金堂,庄严凝重。那一日的夕阳景色多年挥之难去——我走到讲堂廊下,正看到金堂屋顶的鸱尾瓦如巨鸟衔日一般。
《天平之甍》,书名既指鉴真大师是天平文化的脊梁,也是唐招提寺鸱尾设计的由来。经历苦难陪鉴真渡航的留学僧普照,收到过从大唐来的一件特殊礼物——古老的甍,那片甍就是寺院屋顶两端的鸱尾瓦,不完整,有龟裂。普照把它送到了寺院负责工事的人手中,就是现在屋顶的鸱尾设计,唐风建筑的标志之一。
这次金堂平成大修,缘起1995年阪神大地震的影响,从1997年调查开始,整整历经十二年。
我在大修期间第二次去了唐招提寺,在同为八世纪建筑物的讲堂里看到放着大修的模型和各种砖瓦材料。
日本TBS纪录片《金堂平成大修的4000天》详尽记载近十二年的艰辛、卓越的修缮全过程。之前,金堂有过江户与明治时代的两次大修。这一次汇集了顶级建筑史大家和顶级工匠,在从怎样保留传统建筑和到底保留哪一个时代面貌的金堂疑问中开始了修缮。
最后,修缮委员会做出了将金堂完全落架解体再重新组装的大胆方案,也做出了保留明治时期修缮过的金堂模样的决定。
唐招提寺周边的民居也是古色古香
看这部纪录片时有无法言说的敬意——十二年,标注每一片瓦片、每一段木料的三十箱文字资料,十万字笔记、四万多张照片;卸下的四万多片瓦和两万多块木料;在奈良吉野山上找寻与千年前匹配至少有八道年轮桧木的艰难;国宝千手观音像被一一拆下,拍照定位,确定好精确位置,最后重装时复原的耐心;费心保持历代维修者的印记和一系列重大发现,计算机输入数据后无穷尽的建模……修缮人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可以让金堂再屹立1000年。
为了未来的留存,换过百分之七十的瓦,36根廊柱也以新旧混接的方式做了更新……所有换下的、损坏的旧部件都堆放在阁楼上,交给后人,或成为将来更好修缮方案的需要之物。
每一代工匠都以最敬畏的心和最顶级的材料、技术善待着千年之寺。
2009年11月,唐招提寺修缮落成法会举行了三天。
“愿以清清叶,拂尔泪隐隐”。(芭蕉俳句)面貌安静,从容,沉思的鉴真大师座像在崇敬声的呼啸里,重新穿过小道回到金堂。迎接的小路,恍若当年遣唐使到达“灯树千光耀,花焰七枝开”的盛景大唐。
当年高僧辈出,至今只有这座名刹与鉴真大师香火不绝,天平之甍,名副其实。
2019年5月去奈良,第三次去唐招提寺,平成大修后第十年。金堂、讲堂,再一一看遍。
气派的立柱,出挑深远的屋檐,檐下双重斗拱的巨大体量和独一无二的鸱尾标志,依旧散发着属于盛唐建筑的荣光。
端正的礼堂、一地白沙上的鼓楼,比正仓院更古老的二间校仓,幽静的鉴真墓园,松影深远,琼花暗香。御影堂里东山魁夷耗时十年画的日本山云水涛,中国黄山、扬州的画儿只每年在六月开放,还是无缘得见。当年的几百卷经书,不知散落何处。
东山魁夷《黄山晓云 》
《天平之甍》写到过太多的牺牲,其中老僧人业行,牺牲了正常人的生活,穷其一生在大唐抄写经卷,以性命保护经卷,最后却在回日本的海上与经卷一起遇难。
“我抄写的经卷一踏上日本之地,会自己走起来,丢弃我走向各处,许多僧人读它们,抄它们,学它们,佛陀的心,佛陀的教训会正确地传布各地,会造佛殿,所有的行事越盛,各寺庙改变装饰的样式,连供物的方法都会不一样。”
如同年少时轻快指点江山的真挚发愿,到后来又如何知道有几人能够经受得住命运的安排。
我坐在廊下,看屋顶和鸱尾。
平成大修中,这一对鸱尾被拆了下来。其中一个是一千二百多年前原物,一个是八百多年前重新烧制,现在被保存在新宝藏楼里,留给后人。眼前这对鸱尾是当代顶级工匠多次失败后终于烧成的。
我也看到了金堂屋顶下为避免鸟儿们做窝而架着的巨大的隔离保护网。
为了更好地保存木造建筑,金堂屋顶和内里因为各种必须的原因,已经在历次精心大修中被抬高和改动过,加入的日式小屋组和西式加固技术,都是历史和文明的叠加,成为今天金堂动人的一部分。
十二年的打磨,全部参与者的心力,终配得起历经十二年才成功渡海的鉴真大师和留学僧的发愿。
早在日本镰仓时代,当时几乎所有建筑都被大整修过,只有唐招提寺除外。建筑史大家、金堂主修人铃木嘉吉曾说,太不可思议了,这是因为大唐的风骨吧。
有一天我一定还会再来这座被发愿与匠心善待的寺,想起负责大梁修缮的顶级木匠奥田一郎在纪录片镜头前自信地笑说:“唐招提寺还可再屹立1000年。”
作者:石 磊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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