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沪上尽倾顾曲周郎，折腰名人雅士的两位女歌星，名气相仿，命运迥异，说的便是金嗓子周璇和夜来香李香兰。我偏心，先说周璇——生于1920年，原名苏璞（多好的名字），飘零落花，幼年被舅舅拐卖，六岁为上海周姓养父收留，改名周小红，1931年入明月歌舞团，因天赋异常，未几脱颖而出。团长黎锦晖为伊易名周璇，从此雷鸣天下。

五十年代初，我在家中听留声机上的黑胶唱片徐徐播出“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幽怨凄凉，如泣如诉，自此如中魔咒，数十年来，听了千百回犹未厌。曲名《何日君再来》，刘雪庵曲、贝林词，原为电影《三星伴月》插曲，电影平平无奇，却唱红了歌曲。日本音乐界听到《何日君再来》，以为天籁，立即引进。日语版的《何日君再来》由长田恒男填词，红歌星渡边滨子演唱，一时之间，东京、大阪一带酒家、会所一俟华灯初上，《何日君再来》的歌声便如流水般响奏起来。各类版本中，尤以李香兰的国语版最为盛行，因而不少日本人误以为李香兰便是此曲的原唱。

周璇一红，裙下臣众。小妹子轻财重才，1938年下嫁桃花太子严华，却不幸应了曲中所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1941年劳燕分飞，周璇悲恻莫名，种下日后病患祸根……周璇平易近人，最红时，早上手挽菜篮上小菜场买菜，粗服乱头，自有风雅之致，有途人认出——“喔唷！额个勿是周璇？”哪有天皇巨星上小菜场买菜额？莫非阿拉花了眼？

人人称周璇为“金嗓子”，老前辈陈蝶衣轻声笑：“啥额金嗓子，我看是蚊虫叫！”原来周璇平日讲话，轻声如蚊子，软弱无力。声音一进咪高峰，莺鸣鹃啼，清脆悦耳。蝶老叹道：“这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唔呒闲话讲。”她的小师妹姚莉号称“银嗓子”，同一袜筒管，平日讲话，嗓门大，一录音，声如银铃，可见唱与讲是两码子的事儿。

香港播音天王李我在 《李我讲古——点滴留痕》中说过一段未为人所道及的周璇恋情，男主角是曾楚霖。曾楚霖嘛，怕我上海老乡无人得知，就是香港年青一代晓得的也不多。曾楚霖是香港影坛有名的小脚色，长得瘦削猥琐，多出演瘾君子、小流氓。八十年代初，我在邵氏拍电影，偶然遇到他，攀谈起来，着实吓了一大跳——人不可貌相，原来此君竟谙日、法、英三种语言，而且还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曾跟随杜月笙和戴笠。南下香港，学无所用，投身电影界专演歹角维生。1946年起，周璇辗转上海、香港两地，次年拍摄《长相思》，戏不行，插曲《夜上海》唱遍大江南北。曾楚霖就在此时跟周璇相藉，怜其遭遇，时加劝慰，日久情生，诞下一子曰“曾彼得”。

1957年7月19日周璇脑膜炎病发，延医至9月22日，病逝上海华山医院，终年三十七。

跟周璇同龄的李香兰，命运从容得多。我从未见过周璇，机缘巧合两次观瞻到李香兰的风姿。一次浅谈，一趟默言。1958年我随翁灵文伯伯到九龙的片场探他老朋友卜万苍导演的班，卜万苍跟翁伯伯寒暄了几句，忽地说：“老翁！你来得真巧，你女朋友一会儿就来了！”我一怔：女朋友？正自想着，远远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人朝我们处走来。香风飘逸，有如夜来香，正是一代歌后李香兰！卜老呵呵笑：“老翁，女朋友来了哪！”翁伯伯赶忙迎上去跟李香兰握手，亲昵地聊天。须臾，翁伯伯领着李香兰走到我面前：“小弟，叫李阿姨！”李香兰唷地娇嚷起来：“别叫得我太老！”凤眼飘，樱唇张：“小弟弟：叫姊姊！”我乖巧地叫了，李香兰很高兴：“好好好！姊姊一会给糖吃！”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听得人浮想连翩了。那天拍的正是《一夜风流》，剧本改编自托尔斯泰的《复活》。我跟翁伯伯静静地看拍戏，李香兰面对一群王孙公子，眉目嘲人，双睛传意，万种风情，直把男人当猴儿耍。1972年秋，我留学东京，又在帝国酒店宴会厅看到李香兰，其时大约五十来岁，娇小玲珑，脸衬春风，眉弯新月，尤细尤弯，面对记者，谈笑风生，顾盼炜如。

李香兰是万人迷，表面柔，内心刁。伊有两件事颇遭非议，其一是抢了周璇的饭碗。此话怎讲？老乡们，侬一定听过《夜来香》，啥人唱额？侬一定回答“李香兰啰”。对勒一半，错脱一半。讲拨侬听，这首歌本是作给金嗓子周璇唱的，七转八弯，落进李香兰手上。这里面有段小插曲——《夜来香》为黎锦晖七弟锦光所作，锦光侄黎白著文《路漫漫兮》，对《夜来香》的创作经过有如下的记述——“锦光创作《夜来香》本来是偶然有所冲动的。他在办公室看窗外的夜色，月光如洗，月色皎洁，月下辉映，看还在盛开的鲜花夜来香，微风飘拂，花香透入静静的屋里，锦光被这样美好的景色沉醉了，他立刻用手写出了一首抒情气息很浓的曲子《夜来香》，同时也为曲谱写出的歌词。”——原来《夜来香》是不经意写下来的不朽名曲。沪上众女歌星，黎锦光最喜周璇，所作名曲如《满场飞》《疯狂世界》《拷红》统由周璇演唱，为啥《夜来香》却一反常态，改由李香兰唱呢？1944年，李香兰打东北来到上海，加入“华影”。有一天她跑到“百代”准备录唱片，却在黎锦光办公室发现了《夜来香》的曲谱，拿起照着唱，一唱入了迷，恳求黎锦光给她唱。黎锦光告以想起用周璇，李香兰不依不饶，大发嗲功。“我投降哉！”黎锦光双手半举，终为所动。

再说一桩！1993年，李香兰通过日本驻港领事馆找吴思远见面，去到尖沙咀丽晶酒店，方知伊人想拍自传。初步说得投契，下一步东京作长谈。李香兰殷勤招待，饭后命经理陪吴思远往一小会所听歌，原来那里藏有《夜来香》原版音乐。听至半当中，李香兰电话挂来感想。思远说“自是天籁”，李香兰窝心，窝心归窝心，钱不能不讲，狮子大开口，版权费美金五十万。吴思远慨然应允，遂签合约，铁定吴思远监制，张婉婷、罗启锐编导。回港后，众人踌躇满志，搜资料、写剧本，忙个不休。无奈祸自天上降，李香兰经理人忽地越洋赶至，提出终止合约。吴思远早悉个中原委，是老牌大导李翰祥捣鬼，他看中自传，有意开拍，托“长春”（满映）旧日老友出面向李香兰套近乎，半途截劫。吴思远仁义，还是很爽气地答应解约了。

作者：沈西城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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