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原是正宗的宁波方言,现在成了上海方言标志性词语。“阿拉”啥辰光成为上海方言的呢?1935年出版的《上海俗语图说》(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6月影印版)索引列词语240条,因作者叙述时由此及彼、触类旁通,带出了一大批其他词语,这样,书中涉及当年上海滩行用的口语词汇多达近千条。“阿拉”在书中仅出现三次,因记述时没有延伸开去,信息量不大,除表示是个人称代词外,还告诉读者它是同宁波方言另一个词语“同时输入上海人的口中”的(第66页)。什么时候输入则一字不提,而其他著作也未见记载,似乎看不清其来龙去脉。
其实,作为人称代词的“阿拉”,另一类图书中老早就出现了,在融入上海方言途中留下早期印迹,这类书就是清末及民国前期上海滩上的社会小说。1901年清廷重启改革后,上海随即出现了白话长篇小说创作的繁荣局面,《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等相继出版。上海滩上各色人等,本地人、宁波人、苏北人等都在小说中出现,“阿拉”一词也为情节、人物所勾连而不时出现。综览这些小说中的早期“阿拉”,有两个明显特点,但都不是为了记载方言的变化。
特点之一是关于“阿拉”的写法。“阿拉”的写法至少有三种。一是“阿拉”,如蘧园《负曝闲谈》第19回:“马夫不甚愿意,说道:老板,车马钱准其明日子到华安里去拕,阿拉格酒钱是勿能欠格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0月版,第93-94页)小说始刊于1903年出版的《绣像小说》第6期,连载到第二年第41期,是光绪年间的事。在我阅读范围里,这是最早记载有“阿拉”的文献,“阿拉”是指马夫。但差不多时间创作的李宝嘉《文明小史》,连载于1903--1905年《绣像小说》时,却是写成“挨拉”的:“娘东贼杀,捐班道府,为舍勿要考?单驼得挨拉开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2月版第154页)1908年出版的姬文小说《市声》里也这样写:“子肃虽说他们是挨拉朋友,其实两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挨拉的土音早已没有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9月版第264页)这个“挨”字,如用当今的上海方言来读,往往会读成ai(爱)音的。但在老派上海方言中,“挨”的读音另有两个,其中一个是“阿”音,书证很多,现举清末陆士谔小说《十尾龟》例句:“这时光康总督还在做抚台呢,吓得什么似的,叫抚标兵弁,戌装披甲,全夜挨班巡逻,抚台衙门四周,鸣鼓掌号,彻夜不绝。”(第31回)“挨班”就是轮流,“挨拉”自然就是阿拉。
第三种写法是“阿勒”,它也出现在清末吴语小说《九尾狐》第34回中:“横竖其(宁波人自称妻大半曰‘其’或称‘阿勒女人’)勿在家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7月版)有趣的是《九尾狐》在上一回中却是写作“阿拉”的。这都是当年真实、客观记录,反映的是进入上海的早期“阿拉”形态还不稳定。
除上面提到的四部书以外,“十大古典社会谴责小说丛书”“上海滩与上海人丛书”(第二辑)等书中,也都留下了印迹,写法全是“阿拉”,它们是《新上海》,还有《人间地狱》(2个),《上海春秋》(4个)和《人海潮》(5个),出版时间都早于1927年。这些小说但凡写到人称代词“阿拉”时,都要点明是宁波人说的,或给词语注释。这在前面提到的小说中已经出现,如《负曝闲谈》加的注是“‘拕’是绍兴、宁波一带方言”,《市声》是“子肃要说他碰和好,特提出他是宁波人来”。这也是“阿拉”早期在上海的第二个明显特点。青浦人陆士谔的《新上海》出版于宣统元年(1909年),是他写得最好、最有代表性的小说,也是使用“阿拉”最多的小说。该书以刚从青浦乡下到上海来的李梅伯、绸缎号里的店员王雨香及银行职员沈一帆等人,在上海一个多月中的所见所闻为线索,对当时上海十里洋场种种丑恶现象作了深刻的揭露。在第39回中,一个叫法庐的宁波人频频出现,自称是福鲁洋行里的买办,他“衣服阔绰”,“仰着头不大理人”。作者几乎用了三分之二回的篇幅记录了他为抬高身份同别人“吹牛”的内容,其开口闭口不离“阿拉”,字字句句突出自家。如洋行里发生了窃案,有两个佣工被外国老板送进了巡捕房而他没有,这也成吹牛的材料:“不是阿拉吹句牛皮,阿拉朋友算多了,差不多日日有人来打横,好在洋人从不曾疑心过。”还自吹洋人派他到上海县衙处理“一桩地皮事情”,县太爷待他为上宾:“上海县大老爷待阿拉非凡客气,开直了正门,自家出来接我。”还敬了他上好的雪茄烟,“阿拉那里吸得惯!阿拉平日吸的烟,都是外国人送给我的。”从他出场,到被人揭穿出丑,吹牛内容中一共用了20个“阿拉”!对他说的话,作者在两处特地加了注,其中有“以上都是宁波土白”,“阿拉,我们也”、“打横,游玩也”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79页)。又因“阿拉”是双音节词,发声时自然比“我”字更有力、更突出,这20个阿拉从同一个人的口中不停吐出,为小说营造环境气氛,表明人物地域,特别是为描绘他因吹牛而沾沾自喜、趾高气扬的神情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
比《新上海》晚18年出版的《人海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5月版),作者是常熟人平襟亚。小说中人物众多,来自各地,他们在小说中对话后,作家也都会点明其地域,如一位健谈朋友是“一口湖州白”(326页),滑稽家牧牛演说时“操着吴侬软语”(327页),张口闭口有“唔笃”(我)(328页)。书中还有本地口音的“伲”(451、492页等)、“我伲”(234、331页等)。书中当然会出现“阿拉”,在第11回中,璧如和衣云两人在一家馆子里一边吃饭一边评论,故意学宁波妓女说话口气:“其是阿拉同乡,其是阿拉本家。”(190页)
只要有宁波人来到上海,就有宁波话,其间必然有“阿拉”,只是文字记载往往要慢好几拍。最早的记录在《负曝闲谈》中,实际出现时间早于1903年。之前没有记载,这没关系,只要出现过,终究就不一样,不仅成时间证据,更具有了文献意义。
书写“阿拉”出现异形词,注明说话人的地域,甚至要加注释,这些早期的特别印迹,更能表明初来的宁波话,对于其他人来说还很陌生,陌生到不加注明旁人听不懂、无法理解的地步。进入1930年代中期后,记载到“阿拉”的文献更多了,表明使用人群增加了,场合扩大了。最重要的变化是,记载时不再加注,也不再强调一定是宁波人了,或者说,开口说“阿拉”的不一定全是宁波人了。这表明,“阿拉”融入上海方言进入第二阶段,很快就真的要成为上海方言中的一员了,时间节点约在1940年代中期。
作者:褚半农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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