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先生的妙喻之一,是说作品像鸡蛋,我们来欣赏品尝这个蛋就是了,不必去追寻研究下这个蛋的鸡。有佩服他著作的人要采访他研究他,凡是能拒绝的他全都拒绝。
当然,学者、作家写出作品来,情形远比母鸡下蛋要精微有趣得多,因作品而追击作者,所谓知人论世,亦自有其深刻的依据;但钱先生始终将主要的精力聚焦于观照作品本身。
他不但这样做,而且一再解释过为什么要这样做——
早在1933年发表的《中国文学小史序论》中,年轻的钱先生就声明“本书叙述,不详身世,良以苦于篇幅狭短,姑从舍弃。而硜硜之愚,窃谓当因文以知世,不宜因世以求文。”(《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99页)他拟议中的这部《中国文学小史》似乎未及写出,甚至根本没有动手,但他关于撰写文学史的方法路径,是明确的。他后来的著作,如《谈艺录》《管锥编》以及《通感》《读〈拉奥孔〉》《中国诗与中国画》《诗可以怨》等单篇论文,无不体现了他这种一贯的思路。
到晚年,钱先生在《谈艺录》的补订中,坦陈自己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一向关注“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诗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至于作者身世交游,相形抑末,余力旁及而已。”(《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46页)这是很好的经验总结。
在钱先生看来,文学研究的重点在于把鸡蛋吃透,得其真味,获取营养;至于那鸡,也不妨加以研究,但仅仅是“末”节。至于鸡毛蒜皮,则可以不去多管。
可是很久以来,人们看到的情况往往是,对鸡蛋的品味探讨相当不够,而对那英雄母鸡却不断予以深究,甚至进而研究一根根的鸡毛,又逆流而上,追究到老母鸡那里去了。“红学”无多进展而“曹学”异常繁荣,一向被视为文坛盛事;“年谱长编”越来越长,细节考证越来越细,则是近年来的时新行情。
鸡蛋如故,一地鸡毛。
现在在年轻人当中很时髦的“追星族”,也正是不大注意欣赏艺术品,如电影、电视剧、歌舞、小品之类,而只是崇拜有关的明星演员,甚至津津乐道于他们那些无关宏旨的生活细节。匆匆吃罢鸡蛋,食而不甚知其味,匆匆转身就去热烈追捧那些母鸡——终于也是一地鸡毛。
作者:顾农
编辑:陈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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