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膝部受伤,每天“微信运动”的步数都为“0”时,感觉到时间慢了,空间小了。
在病房狭小的空间里,安置着四个病号,当然每个病号都会至少有一个陪护,还有时常来探望的亲友。吃喝拉撒都在这样一个房间里,病人的心情已是五味杂陈了,可还是赶不上病房里味道的丰富——这里真可谓要什么味道有什么味道。
住院第三天晚上,爱人借了病友的一个轮椅,对我说:出去透口气吧。
刚刚走出病房大楼,清凉的晚风裹挟着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突然觉得,人真正要的何其少,能走出病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已经愉悦无比。此时,看着每一个可以自由行走的人,都觉得他们是幸福的,只是他们自己都未必意识到我眼中属于他们的幸福。
爱人知道我天性喜欢自然、喜欢花草,推着我走到病房楼后的一个小花园。清夜的清风里,灯影映着花影。最最打动我的,是一树盛开的辛夷花,爱人很贴心地把轮椅停在花树下,任我仰望着发呆。在新生绿叶的映衬下,一朵朵硕大的紫色花儿更加夺目,像是沉重的叹息,也像明亮的惊喜。病房大楼的灯光穿透了它的叶片和花瓣,让人感觉这不只是一棵会开花的树,还是一棵会发光的树。我用手机拍下这棵不寻常的花树,把它拍得和二十来层的大楼等高。
离辛夷花不远,几棵晚樱开得正好,只远远地看着,心情已如樱花般灿烂。因为医生还不让多动,呆了十来分钟就回,心里已是无限满足。
接下来的两天,有风,有雨,只能一直呆在房间里。看到李清照的小词:“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看得出,是在写她病后的生活情状,长期卧床,夜里只能静卧看月。靠在枕上读书很是闲适,门前的景色在雨中更是别有一番情味。整日陪伴着她的,只有深沉含蓄的木犀花。
以我此时的情境来看,感觉李清照比我幸运,她起码还能有独处的空间,还能看到月上窗纱、雨中风景,还能闻到木犀花——也就是桂花的香气。我在高高的十六楼上,在热闹到喧嚣的病房里,在远离窗子的病床上,且不说属于肉身的痛,仅仅是闻惯了自然味道、花朵香气的灵敏嗅觉,都不得不习惯于自我麻木。但我又是幸运的,我在她的词句里不只看到了雨中景,还闻到了桂花香。
不管哪种情境下,应该是这样吧:心里有花,何处都有花,何时都有花。
风雨过后,爱人还是会推着轮椅带我去病房大楼的楼前楼后看花。他会把我放在楼前一棵挂满白色花苞的山楂树旁,任我静看两只小鸟儿在枝间欢悦;他会在我对着楼后一棵小檗的迷人黄花拿起手机时,悄悄地转动轮椅,给我一个最佳的拍摄角度;他会推着我走向一棵被青藤爬满枝干挂满淡紫色花朵的桐树;他会不发一言地在路旁花坛里开着小小花朵的蒲公英或是酢浆草旁停下来……看到了晚樱的盛开,也看到了它的衰败。看到了满树辛夷花,也看到了叶多花少。短短几天,已看尽生命的盛衰更迭。
我应该是幸运的,他懂我,懂得一个喜欢独立行走的人,非得别人照顾才能生存,一个喜欢自然的人,非得在这一个装满熙熙攘攘的小空间里生活,这种闷,需要抒解。
在这样的境况下,人大都会郁结着一些难以排解的情绪吧,因为情绪是不讲道理的。因此特别羡慕可以任意地挥发着自己情绪的病友。同病房有一位大我四岁的女子,和我一样的膝部伤,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生气就生气,她说手术后哭了一天多,谁打电话都说不出话,就是觉得委屈,一个劲儿地哭。哭够了,就好了。我特别喜欢她的率真,羡慕她的我行我素,却又做不到,也许,我是被太多所谓的道理洗脑了。
似乎什么道理都懂,也可以做到在亲朋面前谈笑风生,让每一个陪伴我的人都感觉轻松,可我终究也是会有情绪的,这不是道理和思考能解决的,也不是乐观一个词可以替代的。好在,我也有自己的排解方式,还能拥有让自己轻松的原动力——在自然花草中、在独立空间中去获取。也是在此时,既能感受到温暖美好,又可以找到自己。
想着我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行动不便,爱人推了一辆崭新的轮椅回到病房,和我调侃:你的专车买回来了,绿色环保无污染,也不用挂牌。病友们都笑起来,有一位戏称,可以挂牌“爱妻号”。看样子,人在哪种情境下都是可以欢笑的,只要有欢笑的能力。于是,我在一片欢快友好的笑声中坐上将伴随我几个月的“专车”出门了。这一次,爱人推着我走得稍稍远了点儿,看到七一路两旁的楸树高擎着满树的花朵,开得张扬而肆意,我觉得自己幸福如花开。
作者:董雪丹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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