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中,写除夕既多且佳的,窃谓无逾白居易者。查检白氏除夕诗,约十二三首,大多作于50岁以后。白居易享年74,余生的20多年,其除夕诗作,至少隔年一首,如果算上年前的腊日,年后岁日、人日、元日,相关诗作不下四五十首。春节前后的长假中,白乐天是一天也没闲着。
只是,白氏除夕诗,殊少节庆之欢,而多年衰时逝之叹。白居易生于大历七年(772)正月二十,除夕既是一年之逝,对于他,也意味将添年岁,是一个刻意提醒年龄的日子。“明朝四十九,应转悟前非”(《除夜》),元和十四年(819),忠州刺史任上,虚岁48;“老挍于君合先退,明年半百又加三”(《除夜寄微之》),长庆三年(823),杭州刺史任上,虚岁52;“火尽灯销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除夜》),大和四年(830),洛阳河南尹任上,虚岁59;“三百六旬今夜尽,六十四年明日催”(《除夜言怀兼赠张常侍》),大和八年(834),洛阳太子宾客分司,虚岁63;“七十期渐近,万缘心已忘”(《三年除夜》),开成三年(838),洛阳太子少傅分司,虚岁67……这些数字较有特点,多在十位数关口。比如元和十四年,除夕48岁,跨年后的二十天,就是49岁生日,古人提前一年过寿,那年就是50大寿;大和四年,虚岁59,开年就是60。从知天命到耳顺,整五整十的跨过去,似乎不是一年,而是一代,尤让人难以为怀。
除夕夜,尽管白居易有理由比别人更关注年龄,但也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以数字的形式,如此直观而醒目地刻录着年岁。这可能也与白居易的身体有关。早年的读书、科考,透支了他大量的体力,“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 (《与元九书》),那些代表年岁的数目字,总是和诗人对自己身体的感知联系在一起。“畏老偏惊岁”(《客中守岁》),“老添新甲子,病减旧容辉”(《除夜》),“鬓毛不觉白毵毵”(《除夜寄微之》),“病眼少眠非守岁”(《除夜》)……除夕提示着时间,数字确定着年龄,而身体强调着衰老。
不过,糟糕的身体状况,有时反而会加重诗人的忧生恋世之情。每一年似乎都是盈余,尤其是当亲人、好友先己而去,存世者哪里还有理由嗟叹衰老呢。这时,衰病已不足悲,而存世却适足喜。宝历二年(826)末,弟弟白行简去世。那一年,白居易在苏州刺史任上,二月末,落马伤足,五月末,又因眼病肺伤,请百日长假,冥冥之中似早有不祥之兆;大和五年(831),元稹去世,自然的铁律,分开了这对千古无二的诗朋挚友。往年除夕,元、白屡屡寄诗唱和。那些薄薄的诗笺,从通州到江州,从巴蜀到江南,飞越千山万水,温暖着彼此的冬夜。而今,“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梦微之》),白居易只能在梦里与好友唱和。大和八年除夜,开年就是六十四了,诗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嗟叹衰老,而是欣然曰“不用叹身随日老,亦须知寿逐年来”(《除夜言怀兼赠张常侍》)。亲故在世,可诉说愁烦,斯人去后,便须独自承担,没有依托与凭藉,却变得乐观而坚强,诗人的心态,也许就是这样发生改变的吧。珍惜眼前的岁月,在世上多一天,也是替故去的亲友,多亲近一天人间烟火。
有些诗中不提年龄,但仍然刻录着醒目的数字。“浔阳来早晚,明日是三年”(《除夜》),元和十一年(816),江州司马任上,虚岁45;“洛下闲居久,明朝是十年”(《岁除夜对酒》),开成二年(837),洛阳太子少傅,虚岁66。因为这些数字留下的印迹,白居易诗文的系年,要比其他诗人方便得多。对于诗人而言,他是用数字去丈量生命,点亮行旅,而除夕,就是最重要节点,也是诗人反思、体悟人生的契机。
这体悟,有时不免是消极而令人丧气的。元和十三年腊月,白居易在江州司马任上,擢授忠州刺史,次年三月底到任。从元和十一年到十四年,诗人在“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湓江之畔,足足谪居了四年。不意天恩垂顾,“特从佐郡,宠授专城”(《忠州刺史谢上表》)。忠州离京城更近一点,“生还应有分,西笑问长安”(《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仰荷圣泽聊书鄙诚》),希望之光正穿透厄运的阴霾,诗人似乎看到了长安的蜃影。然到忠州后,发现那里“吏人生梗”“市井疏芜”(《初到忠州赠李六》),是瘴烟缭绕的蛮荒之所。诗人顿感“今落巴蛮中”(《我身》)“抛身在荒陋”(《累得京使回》),充满量移远郡的失落。而更令人感伤的,是那在命运的浮沉中,所体味到的世态寒凉,“前在浔阳日,已叹宾朋寡。忽忽抱忧怀,出门无处写”(《自江州至忠州》),这让忠州在他的眼里也愈显穷荒。想当年热血沸腾,为生民立命,著道义文章,却落得这般境地,那些理想、信念,往日的孜孜进取、执著追求,是对?是错?这一年除夕,诗人在遥远而荒凉的忠州,病容憔悴,思绪纷繁,写下“乡国仍留念,功名已息机。明朝四十九,应转悟前非”,陷入困惑与反思。陶渊明说“觉今是而昨非”,“昨非”似已确定,而“今是”在哪里?
是的,在大和八年的除夕诗中,我们已读到诗人的欣然与通脱,从49岁到64岁,差不多隔了15年。不过,更透彻的参悟,还得多几轮时光打磨。开成三年,在跨向68岁的门槛时,白居易几近证悟成佛,那年写的除夕诗,最富意味: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嗤嗤童稚戏,迢迢岁夜长。堂上书帐前,长幼合成行。以我年最长,次第来称觞。七十期渐近,万缘心已忘。不唯少欢乐,兼亦无悲伤。素屏应居士,青衣侍孟光。夫妻老相对,各坐一绳床。(《三年除夜》)
“夫妻老相对,各坐一绳床”,颇堪味嚼。少年夫妻,旖旎恩爱,而到暮年,也只是无言相伴。任你如花美眷,风流公子,在沉寂的生命余烬里,不会有一丁点儿波澜。整首诗,就是中国的斯芬克斯之谜。儿童叽叽喳喳的游戏,那是六十多年前的诗人;对坐绳床的老夫妻,那是眼前的青梅竹马,六十年后的景象。从蹦蹦跳跳的童稚,到知书达礼的青少年,再到静水无澜的老境,对个体来说,是人生的单向规程;于群类而言,新老相继,虽一往之不起,而造新不暂停,生生不息,“亦未尝往也”。新老合于一幅图景,遂成为彼此的映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即是我,我即是你。然唯年老者可知年少,盖因其曾经年少;而年少者不必知老,中间隔着岁月之河,一定要趟过来,方可体会。
一条河,隔开两个世界,只有诗人穿梭来往。在儿孙的那个世界里,老人安详地接受晚辈的祝福,在晰晰火光与腊肉、年酒的醇香中,经营着也享受着天伦之乐。在欢聚之后,他没有用自己的寂寂绳床,打扰儿孙的兴致,而是关起门来,独与老妻体味。“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过来人的透彻、体谅与宽怀,总是那么类似。诗人说万缘皆空,无悲无欢,然而,当他以过来人的容和,打量着儿孙辈的嬉戏欢闹、无忧无虑,那眼光里,怎么可能没有怜爱,没有欢喜呢?那老夫妻绳床对坐,默契相守,又何尝不是更深的缘,更挚久的爱。记得弘一法师临终手书“悲欣交集”,也许,这才是本诗最恰切的注脚吧。
串起白居易的除夕诗,就是串起诗人的悲愁、激越、欢欣与安宁,串起诗人起起落落、悲欣交集的一生,那里,也有万千大众的心潮与身影。
戊戌除夕前一旬,沪上蜗庐
作者:李翰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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